母亲是棵矮小的树,
长到满身皱纹就更矮小了,
而这,并不妨碍她拥有挺括的绿叶,
无论风云变幻,岁月更迭,被围观,被遗忘,
皆一如既往。沉默。安详。
叶子们则随风起舞,沙沙作响……
树有百年乃至千年的寿命,
母亲没指望活那么长,
只愿明春虬枝生出嫩叶鲜亮。
那些叶子在树身上,
乃是不分彼此的一家子。一旦落地
或被风吹远,就谁也不认谁了。
——这是母亲的无奈。她看见死后的自己,
光秃秃的躯干伫立原地。
在许多年以后的某日,被一个路人,
或许正是她的某个子孙,
砍了,烧了,成为一张饭桌的脚,或仅仅
让壁炉里的火蹿高一寸。
自星期一下雨起
彼此不再说话。一个屋檐下
雨声,唰唰,唰唰
洗过的四月
到处是闪亮的水晶,光的塔夫绸
搭在春的靠背上,座椅里盛满虚空的奢华
此前的争吵如玻璃窗上
胡乱挂满的雨珠泪痕般留在脸颊
草长出声音,嚓嚓,嚓嚓
炉子上烹着茶,咕嘟咕嘟
如衰老的哮喘病人喉咙里自发的噪音
女人静静地沏了壶茉莉
男人闷声伫立在落地窗前
椅背上的绸缎正流水般滑落到地面
花池里旧年的枯藤衰草
陈列着尚未下葬的死亡,任春光曝晒
风翻着过期杂志,哗啦,哗啦
天气真好,该种一些新的花
终于,男人打破沉默,女人放下了茶
他们默默地清理花池,松土、施肥,浇水
移栽加州丁香,播种中国大葱
蓝紫色的碎花,赶在星星闪烁之前
次第绽放。晚风
在黄昏的衣领上竖起耳朵——
女人跟男人絮叨着
他们远方的孩子,和另一个远方的老人
——给囡囡
这些日子的填充物,除了你的吗啡、泰利诺
便是我的内疚和自责
拉链上的每一颗齿如鼠在黑暗里磨的牙,与我死磕
我以为,早已为你的成长备足了创可贴
未料有些痛在骨头里深刻
或许木樨花比我懂得多。直到某日
医生证实你背负的疼痛一直抵抗着曲折
许多个春天已经错过
你指间流出的肖邦穿越到旧日的春风里
亲吻被红布条绑缚于木桩的小白杨
一个陈年记忆,怎会显影于最新的X光片
赫然叠印在侧弯52度半的脊柱上
是谁让垂直的脊柱扭曲成S形字样
不忍想S如何拉直,刀口已锁成铁腥气的拉链
你落发中的昏睡把枕头揉成老妇憔悴的脸
紫丁香在樱桃月桂树旁碎碎念
一次次搬家寻找栖身之所,犹如寄居蟹
寻找借宿的壳。所幸上天赐一温室于我体内
似轮船隐秘的舱,祈祷你在里面安全无恙
却不料为母的卑微源于自身的逼仄
迫你如一枚去壳的虾,深度蜷缩
矫正手术植入16颗螺丝钉替代我臆想的木桩
倘若可以替代啊,我恳求
每一颗螺丝钉吃进我的骨头,还你一副正直的脊梁
我愿日日鞠躬、跪拜,以足够弯曲的姿态
低于所有垂首的谷物稻麦
当桂花落入酒酿,无需泰利诺和吗啡
背上的黑拉链变身蚯蚓,啃噬子宫的原罪
你在牙套里说笑:就当文身,露背装要开到腰围
深夜,你又来到面前。无言
一如既往空缺着你的脸
亲爱的,你的头颈是太过纤细的花瓶
独插一株花瓣儿紧闭的蓓蕾
像一颗把自己裹得死死的卷心菜
我张开的双臂,被误读为巨型剪刀
你倏然变成一张黑色底片
泪,自你白骨突兀的眼眶,汩汩泉涌
我瑟瑟发抖,再一次想要自首
那时,四周的目光是一把把匕首
你不期而至,令我胆战心惊
为着一段恋情或一个意外,甚至一场骗局
里的失踪者,你也必须失踪
我被指定朗诵从报纸角落剪下的爱情告白
匕首们退回刀鞘。我晕倒在立春的门外
把一个寒冬熬成一锅中药
至今,都没倒完剩余的药渣
在你失踪的路上
我目睹自己赤裸裸站成一棵枯树,枝头
徒有一枚果实兀自坠落
忽然,灼热的潮水从后脖颈没上头顶
湿漉漉的发原是一丛杂乱的水草
把你我缠绕成死结。俯身
捡拾那颗果子,竟抓了一手血
“妈妈!”你闻声隐遁
我多想把女儿的手和你牵在一起啊
其实,她呼喊的妈妈也不谙其源自哪棵树
于另一个母亲
她,也是一个失踪者
一米紫外线恰巧与早上九点的时针重合
阳台伸进光里让座椅的扶手握住。这是失语的一刻
所幸光柔若无骨,摩挲着紫砂壶
刚刚好,抚慰流落到异乡里的一缕汉风一叶紫竹
祖上的笔力与刀工软硬适中
令秋色明晰于深刻
这一季奏鸣始于晨曦,越过海面、森林,与大地
交响。一些声部落到后花园
就成了溪流潺潺落木萧萧的第二乐章
在西侧的木栅栏上斜斜地列队,由低到高,由短渐长
明亮有序如放大的白色琴键
悬铃木大大小小的手掌在风的指挥下
以各种剪影,在晨光刷亮的音阶上演一出秋的抽象
时间在一片片叶子上给人看它
一变再变的脸色
一些事物在金色里辉煌,也在金色里死亡
远处台阶,落叶好似冥币无声造访。那扇门扉
很久无人叩响
只有一盆雏菊正当盛年,比光更明艳
原来孤独也可以如此灿烂
白色的木屋尖顶
向翅膀证实天空的远是怎样的远
向眼睛示意无法蘸到画布上的蓝有多蓝
十字挑着一朵巨大的棉花
像一个忧伤的远虑够不到地上的冷暖
一些准备过冬的近忧无处贮藏,索性与云比肩
这样的题目和这样的举动都很老旧
像用久了茶壶里的锈
午后的秋阳在近处一排矮矮的冬青上
铺陈乏力的温柔
这让我想起苏州弄堂青瓦白墙之间
晾晒的旧棉被和祖父的咳嗽
一杯小酒在清末的酒具里被祖母烫出
新鲜的热度,恰到好处
那样的好处沉淀了半个世纪
独独留给我叹息
地窖里的陈酿,等着对酌
还是不碰为妙,免得倒出来不是那个味儿
酒坊就在不远处的街边
每天都有陌生上架,广告的新品其实很涩
独酌的人不在乎年份
凡是添了愁的滋味从来不分新旧
总是有一些事物不会过时,但也了无新意
比如疼痛,比如酒
这世界已不再被血泪动容
新闻里刚刚报道
校园又发生了枪击
然而,天气依然好得催人们出游
邻居照旧去遛狗
孩子们照旧嬉笑着踢球
男人们照旧忙着饭局、牌局、会局和战局
我却不合时宜地泪流
生生把当下一派光明腌出一层铜锈
这午后的秋阳就成了一床旧棉被
天空忽然离开后院,特别高远特别蓝
我在那很高很远的蓝色里
听到祖父的咳嗽
闻到祖母刚刚烫好的桂花酒
诗歌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5期
祖籍苏州,现居温哥华。文学、电影双学历。做过大学教师、电视记者、编导、独立制片人、报刊编辑、自由撰稿人、餐饮业主等。著有散文集《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忙红忙绿》等。曾在本刊发表诗评《痖弦,温柔之必要的广义左派》、小说《铁芬尼,以及不确定的卧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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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夏彬彬、貟淑红
制作:汪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