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小妹前言:
我们每一个人,从一出生起,就都在迈向死亡。但年轻时总觉得未来还长,很少有人仔细思考这件事。而今,年近半百,亲戚朋友以及自家的老人多多少少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再继续避而不想,再不提前在心理和思想层面做好准备,到时很可能会在一片慌乱中造成种种遗憾,甚至给经历死亡考验的亲人带来痛苦和伤害。
早就想写写如何面对死亡,不是心灵鸡汤,是要写具体细节:怎么提前知道病人大限已至、临死以及死后亲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何帮助亡者的灵魂去向好的地方,而不是迷惘甚至痛苦地徘徊无助等等。
但总怕自己学习还不够,怕写得不好而无意中误导别人,所以迟迟没能动笔。直到前几天无意中在澳洲华人论坛上看到一篇特别好的经历分享,感觉和我原本的意图不谋而合。
贴子详细记录了老人在澳洲经历的白血病治疗、临终关怀病房、以及后续的殡葬过程,最有价值的是其中提到很多精神层面的注意事项。特别是,作为至亲,应该对临终的亲人说什么、做什么,如何让这场生死告别不留遗憾。这些有用的信息,不光对我们这些两眼一抹黑从未经历过这些的新移民很有用,精神层面的内容对国内的朋友也极有助益。
老读者都知道,我的公众号是私家花园,主要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学和经历,很少转发别人的文章。但这次实在是爱文心切,马上联系并征得贴子作者的同意,在我的公众号转发,单纯就是希望这么好的分享可以被更多人看到并受益。很多时候,理论说教,远不如真实的亲身经历更能打动人。
至于前面提到的我的写文计划,还是会写,而且我想开了,不必等到自己觉得完美才动笔,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想要完美那就什么都没法干。只要码字的当下,正心正念,在自己当下的认知水平里尽力谨慎,都是为了读者受益,对得起良心就行。
原文较长,担心有人没耐心看到最后而错过最有价值的地方,我先把最精华的点提出来放在前面:
“一个很重要的提醒:如果可以,对临死的亲人四个道:道歉,道谢,道爱,道别。这个提醒是当初我的师姐反反复复跟我说的。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四个道,不光是对我爸,对活着的人太重要了。我爸爸过世的第二天,我开始产生很强烈的自责情绪,到晚上发展成抑郁。悲伤不会让我生无可恋,但是抑郁瞬间让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在黑夜里我一个人像具尸体一样边走边哭,突然我收到一个信息,像是爸爸传给我的一样,他告诉我要be positive,要正向。我内心涌出一种欢喜与冲动,以至于在黑夜里奔跑起来,跑到一身大汗。我想到自己在那天晚上跟爸爸说了好久的话,我向他道歉我有时候对他不耐烦,照顾不周,我也谢谢爸爸一直支持我爱我,我告诉爸爸我们大家都爱他,最后我还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其实真心实意说了我所有该说的话,想到这,我原谅了自己做得不够的地方,跟自己和解了。然后我的抑郁就消失了......老人自己的生死观很重要,我爸爸最后能够坦然地面对生死,其实部分要归功于那一次感染后发烧意识模糊记忆消失的经历。那一次他非常危险,他回想起来就会说,死亡离他这么近,可是感觉就是睡过去一样。所以他后来就觉得死亡一点都不可怕了。”
以下是转发网友Doreen的文章,原题为《白血病三年公立医院治疗+临终关怀病房+死亡后续信息分享》,首发于澳洲新足迹论坛,在此再次感谢她的无私分享,助益他人,功德无量!
“爸爸2021年5月确诊急性髓系白血病AML,2024年5月去世。整整三年,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其中的经历与信息,也许能够帮到需要的朋友。
坐标墨尔本。
2021年5月12日,爸爸因为小腿很痛,被我半夜11点送到墨尔本东区的Angliss医院的。当时我是怕他有血栓。进医院就是常规测量血压体温,结果医生很惊讶地说,你爸爸正在发烧。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就觉得有一点发烧,那会不会是covid呢?但是医生非常重视,马上要抽血。我觉得很奇怪,covid也不需要抽血来验啊。但是听医生的,我和爸爸就一直在急诊室等,困了我就找两个椅子拼起来睡觉。
凌晨5点我被医生推醒,她说,你爸爸得了血癌。我后来一直记得那种感觉,就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一个重磅消息砸到,我压根不信,心里还想笑,觉得医生说这话有点可笑。
但是事实就是爸爸那时候的血癌已经扩散到96%都是幼稚性白细胞了,换句话说,他当时还跟没事人一样本身是个奇迹。医院高度重视,天一亮,马上联系转院到东区最大的Box hill医院。
在Box hill医院医生问我们用化疗吗。我爸妈以前讨论过,得癌症坚决不要化疗,因为过往的报道都是化疗后人非常虚弱,完全没有生活质量,最后痛苦地走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化疗,保持一点生活质量。但是医生的意思是还没有到那一步,如果现在不化疗,我爸马上就会死,如果用了化疗,大概有50%的机会存活,并且应该会有生活质量。我后来体会出,这里的医生是坚决反对过度治疗的,所以如果他们劝继续治疗,应该是有治的可能性,只是话不能说满。
我爸决定化疗。一上化疗药,我爸就想吐,一吐就打止吐针,住了十天院,把幼稚性白细胞给降下来了。这时接到通知,要把我爸转到city的Alfred医院,因为那里有更合适的靶向药。这是一个实验项目,并不是最成熟的,但是感觉对我爸比较适合。
于是5月底我爸被转到了Alfred医院。这时恰逢covid封锁最严的时候,医院根本不让人探望,我爸语言不通,加上刚刚得绝症,心情不好,天天跟我打几个小时的电话,时常发脾气。我那时在家里,接电话都接到声音嘶哑,安慰我爸,跟护士和医生沟通。
后来封锁松一点了,我和我妈可以去探望,但是一次只能放一个人进去,我妈进去了,但是也不会英语,我就想各种办法,和保安护士混个脸熟,到处蹲守,借机溜进病房。被病房经理发现会被赶出来,我又经常借医生需要我翻译的名重新溜进去。每天8小时跑病房,就跟上班一样。我的英文,倒车技术(因为停车场又小又窄,硬着头皮也要把车倒进去),开高速公路的胆量都飞速上涨,前后光是跑医院走高速大概都有2万公里。
新型的试验化疗药物起作用了,8月份我爸出院。以前一天走3小时都没有问题的,那会儿人瘦得坐轮椅,回家后,发现自己连楼都爬不上去。我妈悉心照顾他,慢慢地,他的体重又回来了,气色慢慢变好。
但是白血病有感染风险,一感染就发烧,一发烧有可能有生命危险,医生要求38度就必须回医院住院。我爸也确实反复了好多次发烧,进进出出医院。他本人很怕进医院,而且一进医院,体重都掉得厉害。因为这个,我跟医生沟通,鉴于我爸当时正常白细胞有所上升,医生允许他即使发烧,我们观察,只要没有出现打摆子情况,就可以在家。
到2021年底,我爸的情况就很稳定了。除了每月一次去医院打针7天,每天吃化疗药外,整个人就跟没事一样。他当时已经79了,坚持锻炼,体能非常好,没有人看得出他有绝症。化疗药有一些副作用,他没有想吐,但是味觉改变,他开始不喜欢吃甜食,说喉咙里总有一些甜腻的味道。另外手指间也会发麻。但是这些都忽略不计了,毕竟是从令人闻风丧胆的白血病下生存下来的人。
整个2022年,我爸都非常好,期间我得新冠两次,有次还跟他同车,他一点事都没有。直到2022年底,医生通知我,复查显示,我爸DNA里有个指标开始上升,这个指标预示着白血病准备回来了。换句话说,药失效了。
我当时其实又是很懵的。我以为我爸就这样一直好下去了,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药失效这一说。但是每次的抽血报告显示我爸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医生着急地商量着需要尽快换药。
这种感觉很奇怪,大概也很常见。就是病人与病人的家属,我们看不懂报告,即使解释也不懂,因为我们只会直观地看病人的表现,我爸就属于耐抗体质,当初全身癌细胞他也啥事没有,现在活得精神抖擞的,医生再怎么强调他正在变差,我们也没有觉得怎么样,所以全家心情都很放松。
2003年2月,我爸因为转药,又被送回了Box hill医院。我慢慢琢磨出来,这些医院之间的血液科(估计其他科都一样)专家们互相通气息,哪里有适合病人的方案,就把病人送住哪里,当然交通上是给病人造成一些不便也很困扰(病人去惯了一个地方,见惯了一个医生,就不愿意随便换),但是都是为了病人好。
新药开始吃上了,但是效果还没有出来。爸爸的各类指标刷刷往下跌。偏偏这时候他开始说牙痛,牙医检查,说要根管治疗。为了这个,牙医要跟血液专科医生联系,确定血小板,中性粒白血球都够才可以。根管治疗那天只是杀死牙神经,医生说2小时内都不要吃饭,怕麻醉没有过去,咬到自己。结果我们都犯了个大错误。
那天估摸着两小时了,我爸也说饿,我们就开饭了。吃着吃着,我发现我爸嘴角冒血沫子。我一检查,天啦!我爸把自己狠狠地咬了两大口,因为麻醉还没有过去,没有痛觉,咬得相当深,血肉模糊,满嘴都是血。我吓坏了,这个时节,正是血小板和抵抗力低的时候,感染肯定跑不掉了。
果然过几天,我爸就开始发烧,送医院打了一个星期抗生素,发现没事,又让出院了。我当时想还好,发现得早送医院及时,这下子没事了。其实是时候未到,下面才是险象还生。
我爸出院一个多星期后的2月底,有一天家里没人,最后见他的是我,当时他准备睡午觉,我让他好好睡,我就走了。三小时后我妈回来,发现我爸全身滚烫,尿失禁,意识模糊,胡言乱语,手脚都僵硬了。两辆救护车来把我爸送医院急诊,直到晚上我爸意识才回复过来。这中间6个小时的事情,他完全没有记忆了。医生当时把我和我妈都叫到病房,告诉我们,我爸可能顶不过去,要我们24小时陪护。又一次,我压根儿不信,因为我爸又回复了那种精神劲。
我爸果真又满血复活了,药开始起作用,他的指标开始回复,4月的时候得了一次新冠,他老人家被我硬送到了医院,结果他实在是没有啥事,微微发烧后就好了,医院留院观察一星期,把他放了回来。
这段时间,我爸感觉他的身体到了巅峰,比没生病之前还好,整个人体力好 气色好,几十年的便秘都没有了。
直到2023年底,医生再次通知我,药又失效了。必须换药。可是,白血病人的最后的困境就是,无药可治。
最好的两种药已经用光了。剩下的就是完全不成熟,尚处于临床试验早期的药了。我们同意一试,于是又转院到了Monash医院。3月25日我爸入院,直到4月24日,医生早上做的骨穿刺,下午5点,结果还没有100%出来,先期报告已经显示,新药一点作用都没有,医生告诉我,骨髓里全部都是癌细胞,哪怕只有一点点正常的细胞,他们都不会放弃,可是目前的情形,没有任何希望了。
突然间,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就是两条:
1. 继续留在医院,靠着各种药物维持生命,无尽地输液,打血浆,打血小板,注入抗生素,抽血。而这就是过去这一个月的生活,用医生的话,我爸能活到现在,就是靠这些顶下来的。
2.放弃治疗,转入安息病房。
医生专门强调,无论选1还是2,我爸的寿命都不会有太多差别,那些报告已经显示得很清楚了。剩下的生命,大概就是以天或者星期来计算了。
做选择的时候很残酷,全家人都来了, 包括我的两个孩子。爸爸非常平静地接受了无法治疗这个结果,并且选择回家安息。他满面笑容地感谢了医生的努力,并告诉医生他很爱澳大利亚这个国家。医生向他深深一鞠躬。
我永远都记得爸爸当时的笑容,我死的时候也会想起这个笑容。
4月25日是最后一次血检报告,当时显示爸爸的红血球是91,对比之前他每天掉5的速度,很快他就会掉到80以下,而80以下人就必须输血,但是我们放弃了治疗,也就不会有输血了。
4月27日是周六,一切手续办妥后,我把爸爸接回家了。那天早上在医院,撤掉了所有管子的爸爸一身轻松,在医院走廊上慢跑。他是全层楼唯一一个经常出来走路,也是唯一一个不仅能走,还能跑能跳的人。护士都非常喜欢他,觉得他是一个可爱的gentleman。我看着爸爸,心里对医生的话又产生怀疑,爸爸这个状态,怎么可能很快就去世呢。
当天晚上,我在网上查各种中药疗法,又买了一把蒲公英种子。网传蒲公英治白血病,恰好爸爸也爱吃。等我种出来的蒲公英爸爸能吃上,那岂不是奇迹?我相信会有奇迹。
然而医生看过太多的病人,他们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周六能跑能跳的爸爸,周日晚上在外面走路,差点没力气走回来。周二最后一次下楼吃早餐,然后他就卧床不起了。
我们当时已经和在家临终关怀的护士建立了联系,他们在爸爸的肚子上留了一个外置孔可以注射用,也帮我们配好了药。就是三种药,止吐,止痛和镇定。每天都有护士上门来检查药,我也在护士的监督下,帮爸爸打过止吐药。
周二爸爸又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不出所料,周二下午就开始发烧(感染),同时,咬到自己的地方没有办法止血(血小板低),一直流血,救护车来了也没有办法,因为无法包扎。晚上社区临终关怀的护士过来,给我出个主意,让我用冰棍来止血。我轻轻地用冰棍一点点碰舌头,半小时后,血果然止住了。
周三我给爸爸喂饭时,发现他的口腔里出现了好些针刺小血点。没有医生可以问,但是我自己上网去查,知道这些是因为血小板低,人体各部分开始出血的表现。我暗自心惊,也不敢多说什么。昨天发烧吃潘那多还会出汗,今天吃潘那多,要隔很久才出汗降烧,并且出汗也只出头部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日子近了。
周四来的护士是个中国人,她一来看情况就跟我们说,你们应该送安息病房了,如果爸爸不愿意,你要去说服他,因为你还要保护你的妈妈。他目前的情况随时有可能走,最后的时间段你们handle不来的,这个房子你妈妈以后还要住,不要让活着的人有心理阴影。
她这一说,我和妈妈马上有了方向。因为爸爸一直表示他要在家里,不要去安息病房,而安息病房的人当时在医院看我爸爸情况这么好,也觉得没有必要去。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爸爸恶化得这么厉害,回家5天就已经不行了。
我当时面临两个难题,第一,爸爸不愿意去;第二,安息病房不一定有位置。自己没法的时候,就交给命运(主)安排,这是我这段时间来一直鼓励自己的话。于是我让护士帮我先查一下有没有病房,结果当时恰好有一个单间空出来,但是没有办法预定,必须我们决定去才能保留,所以速度必须快。我马上和爸爸说了,他当时正在发烧,不怎么理我。于是我跟妈妈说,让她也劝劝爸爸。午饭时间爸爸胃口还不错,吃饭的时候我妈顺嘴一提安息病房,我爸就同意了。我们马上联系护士,她安排了救护车。下午6点,2辆救护车停到了楼下。
我爸上救护车的时候,正是想吐的时候,也好,这样不用伤感。这个他住了七年的家,踏出去,门一关上,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开车跟在救护车后面,迎着夕阳,开到了McCulloch House。这一路的夕阳真耀眼啊,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耀眼的夕阳。
McCulloch House条件非常好。只有16张病床,2个护士对4个病人,比例非常高。有宽敞的大厅,美丽的花园,轮椅可以推着病人无障碍绕花园一圈。其中的9号病房,就是爸爸人生中最后的驿站。病房里恰好有两张沙发床,我和妈妈一人一个。护士给爸爸装了一个随身的小泵,里面是吗啡和止吐,一直小剂量往身体里打。我听说过,吗啡会让人全身放松,但是慢慢就会嗜睡,所以爸爸离昏迷不远了。
爸爸睡觉时,护士来观察表情,护士表示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因为病人正在痛苦。我很奇怪,病人睡得挺舒服的,为什么说他痛苦呢,而且已经在打着吗啡了。护士劝我,允许她再打一针加强吗啡,如果没用,以后也不用打。还好我同意了。因为打完几分钟后,我和我妈都惊奇地发现,我爸整个眉头全部展开了,非常非常放松。而这个放松如果不对比,是察觉不到的。
周五凌晨,爸爸在床上轻声叫,姆妈。我知道,爸爸在叫奶奶,我问他是不是冷,他说是。医生开了潘那多,他喝下去后又挣扎了一个小时,烧才退去。可惜,吗啡虽然止痛,却不能降烧。
周四晚我几乎没睡,周五回去补觉,下午一来我就安排轮椅,让爸爸去花园散心。在花园里,我们赏花看红叶,蓝蓝的天,暖暖的太阳。我们无心地聊着天时,爸爸突然说,咦,这一幕我见过,连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过。我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回到病房,爸爸吃了一点粥,又开始发烧了,吃了人生中最后两片潘那多。这一次,潘那多没有把烧降下去,因为身体已经没有能力调控体温了。烧降不下去,爸爸的状态就变得很差,他开始昏迷了。半夜一点,我爬起来,到爸爸的耳边叫了一声“爸爸”。爸爸费尽全身力气,半张开了眼睛,我从侧面看到,他的瞳孔是混浊的,发散的。我看了一眼妈妈,她正在熟睡。我心里有一些话,想告诉爸爸,就是现在了。
我摸着爸爸的头,告诉爸爸,感谢爸爸这一辈子一直照顾我们,请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妈和两个外孙。最后我告诉爸爸,我们都爱你。爸爸没有睁开眼睛,但是伸出他枯瘦的没有重量的手,轻轻地抱了抱我。
这是我和爸爸最后的交流。
护士们两人一组,每四个小时来一次,先打一针加强吗啡,半小时起作用后,再帮爸爸翻动身体,擦洗身体。据她们说,临终的人任何翻动都会让他痛苦,所以要打加强吗啡。人走之前会排出很多尿,爸爸每一次尿片都是满的。护士们手法很娴熟,也很有爱心。每次翻动完身体后,还会给两腿间放上枕头,免得病人自己的骨头硌到自己痛。总之我们没想到的,他们都想到了。
房间里没有其他味道,但是开始有血腥味,到周六晚,血腥味已经浓到我和妈妈必须开门开窗了。没有任何现代医疗检查手段,我只能是自己用手电筒照爸爸的口腔。里面已经不再是针样的小点,都变成了大块的血斑。我猜测,爸爸的身体内部也开始出血了。白血病的死亡就是三种原因,感染,出血与浸润。这三种大概都在同时发生吧。这时候我会突然有一种冲动的想法,如果现在马上给爸爸输血浆和血小板,上化疗药,会不会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呢?
然而没有如果。周六,爸爸打鼾很大声,就跟平常一样,到周日早上,他的呼吸开始变浅。我躺在一边,数他的呼吸声,从最初的一分钟9下,到后来的一分钟6下。有时候呼吸与呼吸之间会停很久,他不呼吸,我也不敢呼吸。到我差不多憋不住想跳起来去查看的时候,爸爸又开始呼吸了。这就像是一个游戏,一个不怎么好玩的游戏。
中午,先生与孩子们过来了。我们一起在花园里吃午饭,病房朝花园的门开着,自然的风可以进去,这样,就当做爸爸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了。谁也无法预料死亡什么时候来临,但是这两天,先生孩子已经被我叫来太多次了,半夜都有,所以我让他们吃完饭就回去。恰好临走前,孩子说要上厕所,恰好那天有个护士在,偏不让孩子上我们这个病房的厕所(平常都是允许的),于是我带孩子去外面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公告栏上写着大众对吗啡的误解,于是认真地读了一遍,这个时候恰好有个老奶奶要去上厕所,我还给她指路。
这个场景我后来回想了好多遍。感觉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在读大众对吗啡的十个误解时,我在给老奶奶指路时,我爸的灵魂大概就在我旁边。
话说回来,送完孩子上厕所,读好公告栏的字,我返回病房,妈妈告诉我,我带孩子去上厕所那会儿,爸爸突然大叫了两声,妈妈还笑问他,你叫啥呢?刚才孩子们叫你你又不答应?
我心一跳,跑到爸爸床边。爸爸没有呼吸,我也不敢呼吸,等待的时间像是可以一粒粒用米来计算一样。最后我小心地伸手放到爸爸鼻子和口腔前,没有任何气体流动,连血腥味都没有了。
我终于知道,爸爸永远地离开了。
我大声地喊,爸爸,朝着白光走,不要回头,不要留恋地球!主,观音菩萨,爷爷奶奶都在那边等你。我们很快都会在那边见面的!
我想,爸爸一定走得很轻松,因为我和妈妈都没有梦到爸爸。后来,我的灵修的师姐也佐证了我的想法。爸爸过世的那一刻,她在在离我上百公里远的闭关中心,也感受到了爸爸轻快的意识。
在悲痛决绝的当晚,我突然想起了周五下午在花园里爸爸说过的话,“这些我都见过,连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过”。我明白了,当时爸爸的意识其实已经扩大了,在未知的维度里,他早已经历过这一切。他是再次向我证明,没有时间,没有生死,一切都在同时发生,我们经历过的,正在经历的,未曾经历的,早就已经安排好。
意识到这个,我觉得非常轻松,对爸爸的离开,我充满了祝福与感恩。向生命致敬,向伟大的无所不在的意识致敬!
一些体会:
1. Box hill医院的癌症病房整栋楼是新的,条件是我们住过的最好的。单间,配洗澡间厕所,有触屏点餐,有沙发,房间大,窗外视野好。
2. 每个医院的饭菜都一样,非常难吃,最好自己送饭,保证病人食物的摄入,以免体重下降太多,肌肉流失。
3. 坚持锻炼太重要了,爸爸这三年生活质量非常高,其中一点就是他常年坚持走路,生病后坚持跑步,医生检查的时候都说他有肌肉,能够很好地support他。
4. ICU没有我们想象的可怕。基本就是急诊部的感觉,一大个空间,用帘子隔开,连门都没有。并没有进ICU全身插管的情形出现。我们当时是进ICU医生要问家属同意,并且告知要进行什么项目,家属有决定权。还提前问,那哪一步需要放弃。其实医生自己心里都有数,会提前告诉我们,比如我爸的病,他们就说,如果心脏不跳了,即使设备辅助重新起跳,人的生活质量大大下降,基本就会困在床上。
5. 老人自己的生死观很重要,我爸爸最后能够坦然地面对生死,其实部分要归功于那一次感染后发烧意识模糊记忆消失的经历。那一次他非常危险,他回想起来就会说,死亡离他这么近,可是感觉就是睡过去一样。所以他后来就觉得死亡一点都不可怕了。
6. 骨穿刺并不可怕。我爸做过不知道多少次,麻醉后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后伤处也不痛。现在的医学真的很发达。
7. 公立医院对大病重病的病人还是极其负责任的。我爸吃的药输的液,在医院一分钱不花,回家后吃的药全按7.3这个政府资助的钱买。从头到尾都没有花什么钱。最后的安息病房,也全部免费。
8. 最后送安息病房真的太明智了,我和妈妈不可能有办法让爸爸最后这么干净而安详地离开。
9. 所有的医院都给拿pension的老人停车优惠,11刀可以停全天,需要拿停车票和pension卡去前台,会帮你办理discount parking fee。具体操作,每个医院各有不同,但是理念是一样的。
10. 感恩心很重要很重要。我一直觉得那段时间,我们受到了诸多的照顾,每一个出现的人,都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来照顾我们一家的。”
后续,关于火葬场,如果选择追悼会,瞻仰遗容,收费会贵一些,或者火化前瞻仰也会有额外费用。我们不想再次面对这个场景,所以选择在医院拉走遗体后就完事了。
爸爸想骨灰洒海里,但是打电话问了,正规的要开到3000米深的深海去洒。我们家人严重晕船,所以打算在爸爸生前喜欢的比较偏的公园洒,提前打电话问 city council,他们都表示,可以洒,只要不在人多的地方都可以。
原来也想留一部分骨灰自己洒在家里的树和花上,后来读了资料才发现,骨灰对植物有害,含盐高,会让土壤盐碱化,所以如果树葬,是要预先处理过的。
一个很重要的提醒:如果可以,对临死的亲人四个道,道歉,道谢,道爱,道别。
这个提醒是当初我的师姐反反复复跟我说的。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四个道不光是对我爸,对活着的人太重要了。
我爸爸过世的第二天,我开始产生很强烈的自责情绪,到晚上发展成抑郁。悲伤不会让我生无可恋,但是抑郁瞬间让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在黑夜里我一个人像具尸体一样边走边哭,突然我收到一个信息,像是爸爸传给我的一样,他告诉我要be positive,要正向。我内心涌出一种欢喜与冲动,以至于在黑夜里奔跑起来,跑到一身大汗。我想到自己在那天晚上跟爸爸说了好久的话,我向他道歉我有时候对他不耐烦,照顾不周,我也谢谢爸爸一直支持我爱我,我告诉爸爸我们大家都爱他,最后我还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其实真心实意说了我所有该说的话,想到这,我原谅了自己做得不够的地方,跟自己和解了。然后我的抑郁就消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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