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一民,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编者按】法国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实中都是至关重要的国家,并且是欧美诸国中与中国有着最多相似之处、乃至被一些人称之为“欧洲的中国”的国度。值此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为了更有成效地在我国学界加强和推进法国史研究,本刊组织了一组笔谈,围绕法国史研究范式转换与领域拓展进行讨论,尝试反映当代中国法国史研究的主要问题和大致动向。其中,有的作者从宏观层面探讨“批判转向”给20世纪晚期法国史学带来的变革,试图锁定法国史学“新的转向”;有的注意到遗产与博物馆研究在当今法国史坛勃兴,试图发掘出史料运用在法国史研究中“新的拓展”;有的聚焦《19世纪历史杂志》,剖析该重要史学刊物在法国史坛近几十年来的演进,揭示法国历史研究“新的趋势”;还有的对当今法国广受关注的史学名家努瓦利耶展开个案研究,分析其运用历史社会学别开生面地书写法国人民通史的“新的视角”。希冀这些文章在提升中国的法国史研究之际,也可对其他领域的史学工作者有所启发。
长期由年鉴学派占据主导地位的二战后法国史坛,在20世纪晚期出现过一次“批判转向”(le tournant critique)。这一转向也可译为“关键转折”,它给当今法国史学带来的一系列重组和变革,内涵丰富,意义非凡,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年鉴学派式微后,盛极而衰的法国史学是否还能摆脱困境、重振雄风?“批判转向”在给法国史学带来诸多全新变化时,还显现出若干鲜明的特点与趋向,并且这些特点与趋向至今对我们不乏启迪和借鉴意义。为此,本文拟围绕“批判转向”为何出现、有哪些特点、有什么表现,以及对法国史学变革产生了哪些作用等问题展开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一
法国史学危机显现与“批判转向”到来
20世纪晚期,年鉴学派史学统治地位不复存在,史学危机逐渐显现。为寻求解危之策,法国史坛引人瞩目地出现了“回归叙述”“批判转向”等一系列新趋向。这些新趋向引起了大多数学者们的关注,而就决定此间法国史学发展的新方向来说,“批判转向”无疑具有关键意义。一言以蔽之,“批判转向”的出现,乃是战后法国史学经历自己的“辉煌三十年”,尤其是“新史学”新的巅峰后,盛极而衰,危机显现之际须作出应对和选择的结果。
二战后最初的30来年,法国在政治、经济等方面发展良好,确实像经济史学家让·福拉斯蒂埃(Jean Fourastié)最早提出那样,可将其誉之为“辉煌三十年”。绝非偶然的是,年鉴学派,包括亦称年鉴学派第三代的“新史学”,也是在这一时期的法国史坛大放异彩。同时,它不仅在国际史坛享有盛誉,还引领了战后西方史学发展潮流。这一局面,首先应归结于第二代掌门人布罗代尔在二战后对年鉴学派的发扬光大,但以勒高夫为首的“新史学”随即带给法国史坛的新活力和新气象也同样功不可没。“新史学” 始兴于70年代初,80年代中期达到极盛。期间被奉为新史学典范的心态史,更是在法国内外取得了巨大成功,以致有“新史学”大师骄傲宣称,“心态史是史学研究的最高峰,是全世界史学的必由之路”。尽管如此,“新史学”有朝一日也依然会难逃盛极而衰的困境。由于“辉煌三十年”因石油危机爆发戛然而止,更由于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两极格局解体等一系列重大事件引发的各种冲击和影响,包括受意识形态方面深刻影响,整个法国社会及其思潮不时被危机气氛笼罩,由年鉴学派主导和象征的战后法国史学也开始陷入危机。由此,就连史学大师乔治·杜比(Georges Duby)也会发出感叹:“我们走到了尽头……我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更有法国史学家针对当时境况毫不留情地断言:“历史学家所处的局势(conjoncture)已经改变了。过去,所有的法国历史学家都为自己或多或少算是年鉴学派一员而感到骄傲(据说全世界的历史学家都对年鉴学派青眼有加),而现在,这种优越感不仅让人生厌,而且实在是站不住脚。法国的历史书写破裂了。”
对年鉴学派史学模式的批评,实际上在70年代末期就已出现,批评者中还不乏国外同行,包括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卡尔洛·金兹伯格(Carlo Ginzburg)等。起初,《年鉴》杂志拒不接受这些批评与质疑。但时隔不久,无论在《年鉴》领导层还是最接近《年鉴》的史学家当中,由怀疑而转向主动疏远该杂志者在不断增加。更有甚者,弗朗索瓦·孚雷(Francois Furet)还在1981年以《在年鉴派的边缘:历史与社会科学》一文,直接批评年鉴学派。年鉴学派一向以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为大本营,而孚雷不仅本是年鉴学派主要成员,还是时任研究院院长,由他作为作者发表此种批评文章,对年鉴学派冲击之大可想而知。不过,即便在1987年,也就是多斯推出《碎片化的历史学:从〈年鉴〉到“新史学”》第一版时,年鉴学派领导核心仍执意否定史学危机的存在,并把多斯在书中提出的问题视为无端的攻击。勒高夫非但将批评者们斥为“跑到新史学床头来宣告其病了的江湖郎中”,更对史学危机之说嗤之以鼻。
然而,仅仅一两年之后,年鉴学派领导核心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到了应该重新确定法国史学发展方向的时候了。随后,法国史坛逐渐显示出如下两点动向:一是年鉴学派模式统治地位的崩溃,二是一系列的范式转换和史学重组。随着“转向”大幕拉开,“回归叙述”“批判转向”之类新趋向,在法国史坛竞相登场。不过,这一转变进程中就决定发展方向而言,较之“回归叙述”等趋向,当属“批判转向”最具关键意义。而且,若仅按法语字面含义来处理,此处的“批判转向”实际上也大可径直改译成“关键转折”。此次“批判转向”无疑是由《年鉴》1988年第2期发表的《历史与社会科学:一种批判转向?》充当出生证明。这篇用编辑部名义发表的文章,以明言“是重新洗牌的时候了”起首,继而宣称值此动荡不定的时期,尝试变革势在必行,最后强调,一味地批判年鉴学派,简单地重返叙事、事件、政治或传记,仅仅属于一种“懒惰的办法”,无法克服当代法国史学的危机。
“批判转向”中呈现的若干特点与趋向
“批判转向”既是对年鉴学派所受质疑的一种回应,也是对在历史和社会科学其他领域被认为有新意的研究方法的一种批判借鉴。与此同时,它亦在很大程度上标志着年鉴学派史学模式危机的结束。概而言之,正是“批判转向”引发的变革,令此间法国史学得以没有随年鉴学派式微而一蹶不振,而是借助重组与革新再度焕发活力,重入佳境。笔者管见,法国史学能在当时“化危为机”,重新呈现“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局面,主要是由“批判转向”中形成的这些特点和趋向所决定的,且它们至今仍对我们亦有一定启迪和借鉴意义,实有必要择其要者梳理如下。
其一,反思性。注重反思,让史学实践及成果更具有反思性,这既是法国史学在“批判转向”中的一大特点或趋向,也是史学重组和变革得以奏效的首要因素。就这点来说,当时对法国史学影响最大的哲学家是保罗·利科(Paul Ricoeur),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利科作为享誉国际学界的阐释学大师,其阐释学因注重反思性,向来被人称为“反思性阐释学”。并非偶然的是,利科在法国深受史学家关注、青睐之时,恰逢巅峰刚过的法国史学面临新的局势、问题和挑战,史学家深感反思不可或缺之日。不容否认,法国史学家此前对与哲学家对话大多不太感兴趣,甚至将之视为“聋子对话”,认为其意义不大。然而,一旦史学反思与变革时刻到来,无论是利科的研究特点和取向,还是其涉猎广泛、洞见迭出的丰硕成果,无不让法国史学家们受益良多。而且,利科在很大程度上也确实未让他们失望。总之,法国史学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利科的启迪。在就众多关乎史学研究的重大问题,如历史学家的实践特性、历史研究的主客观性、历史和叙事的关系,以及史学中的时间(性)等反思时,历史学家的头脑更为清醒,进而再以反思所得去指导自己的史学实践和书写。此外,法国史坛当时围绕反思所出现的某些提法和现象,也同样不容忽视。如一些史学家在参与“历史学的未来”讨论时直言,法国史学真正的危机是历史被年鉴学派垄断地诠释,拒绝对自身话语与功能进行反思;又如不少史学家思考史学家的社会“介入”方式,以及法国史学史由原先的备受冷落突然转热的原因,等等。
其二,包容性。法国史学在“批判转向”中显示出了更具有包容性,在倡导兼容并蓄、践行交叉融合上表现更为突出,亮点纷呈。就此首先要肯定的是对国外同行研究及成果远比过去更多关注和重视。1980年,《争鸣》(Le Débat)组稿并翻译两篇文章,即斯通的《回归叙述,或关于一种新的旧史学的思考》和金兹伯格的《符号、痕迹、线索:迹象范式的根源》,就是很好的例证。这两篇文章直接质疑了年鉴学派模式,甫一发表就在法国史学家中产生强烈反响进而对“批判转向”本身也多有推动。此后,有法国史学家在力图革新拉布鲁斯范式的社会史研究时,分别借鉴了包括意大利“微观史学”、德国“日常生活史”、英国新社会史(以爱德华·汤普森为代表)在内的研究取向和方法。在对作为政治史复兴重头戏的政治概念史展开研究时,德国的莱因哈特·科泽勒克的大名屡被提及。在法国史书写日益出现的跨国史、全球史转向中,来自其他国家同行的影响不时可见。出于向内寻求新史学资源的考量,以及为便于更好接续本国史学传统,原先冷门的法国史学史竟然也出乎意料热了起来。一些人还以“方法论派史学”为实证主义史学正名,借此为倍受年鉴学派贬低的这一史学流派恢复名誉。当然,包容性还同样体现在远比以往更强调学科交叉,以及史学研究具体取径时虽想法不同仍能尽量做到“求同存异”。人们大可就此断言,更富有包容性,这既是当时法国史学的突出特点,同时也是令其重新焕发生机的重要因素。
其三,创新性。史学研究贵在创新,且唯有推陈出新才能与时俱进。“批判转向”中的法国史学家在这一点上同样可圈可点。这种局面当然是和既乐于反思与创新,敢于挑战正统,又善于兼容并蓄、交叉融合分不开的。就前者而言,孚雷当时绝对属于佼佼者。众所周知,大革命史在二战后法国一直奉乔治·勒费弗尔、阿尔贝·索布尔等人的研究为正统。孚雷对此很不以为然。因而,他在 1978年出版反响巨大的《思考法国大革命》后,又在80年代中后期主编5卷本《法国大革命批判辞典》,公开叫板“正统派”的《法国大革命历史辞典》。毋庸讳言,至少就当时特定背景下的实际状况来看,孚雷的研究取向和成果非但就大革命提出了观点新、反响大的解读,还“体现了法国历史学从经济和社会取向朝政治和文化取向(象征、想象和革命意识形态)全面转变的特点”。在借助兼容并蓄、交叉融合多有创获方面,2001年入选法兰西公学院、执掌近现代政治史讲席的罗桑瓦龙,无疑堪称当时法国史学家中的翘楚。罗桑瓦龙主治政治概念史,他在“批判转向”中获得的盛誉,主要来自90年代围绕法国近现代政治推出的“三部曲”。其中在1992年率先出版的《公民的加冕礼:法国普选史》,刚一推出就被誉为 “里程碑式的作品”。该书固然主要从历史沿革角度来探究法国普选史上重要观念或概念的产生、发展及其影响,但罗桑瓦龙并未满足于一般思想史或概念史的表述方式,而是娴熟地运用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等学科的方法和概念来细致剖析。在论及精神病患者的选举权时,他甚至还显示了医学、法学方面的渊博学识。
其四,现实性。此时法国史学还显示出这种特点或趋向,即史学研究明显更具“现实关怀”,成果多含更为丰富的现实性。究其原因,这主要是由法国当时所处的国内外环境决定的。“辉煌三十年”过后,法国社会不时被各种令人烦忧现象困扰,如经济发展减缓、通货膨胀加剧、失业率居高不下、移民问题突出、国际地位下降、民族国家蜕变、认同危机凸显,等等。凡此种种,导致不少史学家深感岁月不再静好,须以自身方式更多投身现实世界,对急剧变化的国内社会和国际环境及时给出历史学的解读。法国史坛随即显现两种现象:一是史学家无论从事哪个时段,包括古代中世纪史研究,都远比以往更注重去揭示自身研究以及成果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其二是原先处在学科边缘的现当代史,取代年鉴学派偏爱的中世纪史和近代早期史,成为史学研究新的重点。随着现当代史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所谓现时史(l’histoire du temps présent,一译当下史)应运而生,隶属于全国科学研究中心的现时史研究所(IHTP)也很快创立。更令人印象深刻且值得深思的是,由弗朗索瓦·阿赫托戈(François Hartog)提出的“当下主义”(présentisme),在史学界日益得到关注与认同。
其五,公共性。更多赋予史学研究及成果公共性,也是“批判转向”中的突出特点或趋向之一。这一点固然与历史学在法国社会向来拥有得天独厚地位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时势使然,亦即现实原因所决定的。辉煌三十年过后,法国在国内外面临的一系列现实问题,促使国人、特别是年轻人渴望了解法国的过往,尤其是距今最近的历史,以便对行将结束的20世纪有更好认识和理解。于是,70年代末以来,民众对历史的需求与日俱增。1983年,在由《快报》(L’Express)组织的一次民意调查中,竟有52%的法国人表示对历史感兴趣,且有15%的法国人为历史“着迷”。其时,人们不难在法国看到,伽利马等知名出版社推出的诸多历史丛书、新近创刊的各种历史刊物、平行历史之类的电视节目,一时大受欢迎。为满足公众对历史和记忆的需要,法国史学家们不仅使出浑身解数,而且还颇为成功。这点上,诺拉等人当时创办《争鸣》尤其值得一提。这份旨在“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当今世界的各种演进的分析和开放讨论的刊物”,其完整刊名包含“历史、政治、社会”等词汇。而且,《争鸣》不仅让“历史”居首,史学家们在该刊起的作用也是最大的。这一时期,诺拉还引人瞩目地以倡导并建构记忆史学因应“记忆时代”或“认同时代”的社会需求,推出了影响巨大的《记忆之场》。20世纪晚期,当法国社会各界围绕知识分子的作用展开热烈讨论时,知识分子史在法国应运而生。其中,米歇尔·维诺克(Michel Winock)的《知识分子的世纪》、让-弗朗索瓦·西里奈利(Jean-François Sirinelli)的《20世纪的两个知识分子:萨特与阿隆》等不少知识分子史著作,相继成了影响力远超出史学界的畅销书。进入21世纪后,叫好又叫座的法国史学佳作依然不时出现。
“批判转向”与史学研究领域的拓展和深化
受益于“批判转向”营造的宽松自由、更多交锋互动的学术生态,并依托新政治史等重大研究计划的推进,无论在研究领域的拓展还是深化上,法国史学均可谓举措颇多,亮点纷呈。当时,法国史坛或是拓展出了一些全新的研究领域,或是以范式变革在传统研究领域推陈出新。一时间,很快出现了形形色色新的史学分支,如记忆史、表象史、身体史、情感史、环境史、生态史、知识史,等等。同时,一些史学家致力于革新法国的社会史研究。其中,热拉尔·诺瓦利埃(Gérard Noiriel)可圈可点。诺瓦利埃有感于移民问题在当时法国日渐突出,而移民史却在法国不可思议地近乎空白,遂把研究重心从工人运动史转向移民史,出版了法国移民史研究专著。在他的倡导和身体力行下,移民史迅速成为对年轻史学家颇富吸引力的热门,并使得身份证史、护照史和政治流亡史等也成了新的研究领域。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诺瓦利埃在《法兰西熔炉:19—20世纪移民史》后不仅又出版了一系列旨在为普罗大众发声的社会史著作,还在“黄背心运动”不久就先是推出《黄背心运动史》,继而又在《法国民众史:从百年战争到当今》再版时以不少篇幅探讨这场运动。在研究领域拓展和深化上值得关注的有,由于法国面临的诸多现实问题都与早年海外扩张密不可分,导致法国海外扩张史研究得到了明显加强。而且,该领域也和其他相关国家一样新出现了“帝国转向”,涌现出了像皮埃尔·辛加拉维鲁(Pierre Singaravélou)这样的新锐名家。此外,当时日渐显现的法兰西民族国家的蜕变,也使得法国史书写明显出现了跨国史和全球史的转向。类似现象不胜枚举,篇幅所限,不再赘言。
不过,必须要指出和强调的是,自“批判转向”以来,法国史学无论是在研究领域的拓展还是深化方面,表现最为亮眼且成绩不俗者,无疑,还是主要集中在政治史、文化史两大领域。
政治史的复兴,当属“批判转向”中最引人瞩目的现象。二战后法国史学由经济史和社会史占统治地位,政治史因年鉴学派的漠视甚至反对,只能屈居边缘。但“批判转向”出现后,政治史这一曾被勒高夫斥为“贫乏的、一成不变的、披着迷惑人的假史学外衣的历史学”,实现了从边缘到中心的转换,即从处于史学的边缘地位变成居于主流乃至主导地位。政治史这种凯歌行进,一方面得归功于勒内·雷蒙(René Rémond)倡导的新政治史。在其主编的《建设一种政治史》中,雷蒙不仅明确指出,政治史声誉的丧失完全是由年鉴学派毁灭性地批判造成的,同时还强调政治史的“起义”并非史学保守倾向的回潮,而是历史学在自我反思过程中正在经历的一个新阶段。在雷蒙领导下,新政治史发展势头强劲,很快就成了“从年鉴学派的退缩中获益最多的史学变革方案”。另一方面,则要归结于“政治概念史”的推波助澜。它由作为雷蒙·阿隆弟子的孚雷开创,以雷蒙·阿隆政治研究中心为据点开展政治概念史研究,虽然成员数量不及新政治史,但所取得的成果和影响即足以和新政治史相提并论。需明确的是,新政治史、政治概念史的成因各自不同。前者更多的是“历史学自我反思的必然结果”,后者的诞生却不仅是“辉煌三十年”过后国际政治风云变幻的产物,还与法国知识分子的政治信仰的转变密不可分。此外,虽然两者都以广义的“阳性政治”(le politique)为研究对象,但其实对“阳性政治”内涵的理解却大有差别。当然,毋庸讳言,在此时势头强劲的政治史复兴中,除了上述两大派别,一些属于其他营垒的政治史专家也各有其出色表现。例如,对于长期被忽视乃至一定程度上有被过于“污名化”之嫌的第二帝国政治史,索邦大学的埃里克·昂索(Eric Anceau)相继以《拿破仑三世:马背上的圣西门》和两卷本的《自由帝国》等专著丰富和深化了该领域的研究。而在法国共和制度史研究方面,除了莫里斯·阿居隆(Maurice Agulhon)从表象史角度聚焦“玛丽安娜”形象作出创获颇丰的研究外,克里斯托弗·普罗夏松(Christophe Prochasson)等人在《大革命批判辞典》影响下,着手编纂并在2002年出版了《共和国批判辞典》(Dictionnaire Critique de la République)也极为值得一提。
文化史日趋热门和空前繁荣,实属“批判转向”中另一最引人瞩目的现象。诚然,年鉴学派进入“新史学”阶段时,就已借助心态史学勃兴,开始将研究重心从此前的社会经济转向社会文化。但是,文化还远未被置于足够高的位置。它只有在“批判转向”到来后,才在法国史学中占据更高、更重要的地位。而且,如同新政治史倡导者力图以政治史作为新的总体史,一些史学家也热衷于以文化问题为中心进行历史学的综合研究。例如,由让-皮埃尔·利乌和西里奈利合编的论文集《建设一种文化史》(1997年)就意欲显示,在整个历史学的范围内都可以探讨文化的问题。其中,利乌不仅在导论中将文化史称作“表象时代”历史学家的“领域和方法”,还为文化史划定了“确定无疑的海岸”,依次是:政治与文化制度史、中介与中介者的历史、文化实践史以及“被展示的符号与象征物的历史”。毋庸讳言,利乌对文化史这种领域划分,难免会让有些法国史学家觉得文化史无非是一个广阔的研究领域的临时名称,这个研究领域是随着某些宏大解释模式的衰落和历史学家研究手段的丰富而展现出来的。相形之下,西里奈利的相关取向更值得重视。作为勒内·雷蒙的弟子,西里奈利曾以知识分子史研究投入新政治史,并在《建设一种政治史》中贡献了《知识分子》一文。他在此文中就明确强调:知识分子史的研究领域当由政治史、社会史和文化史交叉而成。90年代起,出于维持新政治史的创新动力考虑,西里奈利日益倡导在“年轻的文化史和返老还童的政治史”之间建立联盟,并主张尽快建构一种“政治的文化史”。因而,他在论文集《建设一种文化史》中明确提出,引入文化史,既是当代史研究的需要,也是新政治史发展的需要。西里奈利提倡“政治的文化史”,说到底是将政治建立在社会文化基础之上,并认为文化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政治,因此不妨主张以文化为核心来审视政治。为此,有些英美学者明显觉得他的这一研究取向不同于英美的新文化史,遂将其称为法兰西风格的文化史。
结 语
以上对20世纪晚期法国史学出现的“批判转向”作了初步探讨,尤其是对转向中显现的若干特点和趋向,以及它们给法国史学研究的范式革新、领域延伸带来的影响和变化,尝试性地作了梳理和探析。篇幅所限,难免挂一漏万。为此,笔者深感还有必要再补充如下几点。
其一,就“批判转向”梳理、归类的几大特点或趋向而言,它们实际上无法自成一体,彼此交织在所难免。例如,没有充足的反思和包容性,创新性即便不是不可能有,也至少会大打折扣;而现实性与公共性,对于身处“辉煌三十年”后特定时代的法国史学家来说也是密不可分的。现实性与公共性的密不可分,注定要求史学家在以自身方式直面所处时代、“介入”当今世界时更多地去考虑和反思,何为正当的历史书写和史学家的介入方式?
其二,年鉴学派此前的主导或统治地位,确实不过是相对而言的。尽管如此,它显然有过的唯我独尊的意图和努力,难免会对整个法国史学的良性发展产生不利影响。唯其如此,“批判转向”除了及时而有效地动员法国史学家们投身史学变革,其最大作用就是给他们提供、营造了远比年鉴学派主导史坛时更为宽松自由、更多交锋互动的发展空间和学术生态,使之能按自己认同的理念、方法和路径,在法国史学的重组和变革中大显身手。
其三,史学研究贵在创新,但创新通常须以传承为基础,切不可将两者对立起来。事实上,法国史学“批判转向”有不少值得肯定的做法,如强调学科交叉或跨学科,就直接源自年鉴学派的优良传统。文化史得以日趋热门和空前繁荣,也与心态史学勃兴时凸显的文化取向多有联系。即使拿政治史来说,雷蒙在倡导新政治史时曾首先肯定了年鉴学派对传统政治史的批判,而罗桑瓦龙在以政治概念史和年鉴学派保持距离时,亦更多地是把政治概念史视为年鉴学派的延长而不是断裂。至于史学史在当时能够由冷转热,更是与创新、传承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
其四,力求兼容并蓄,甚至能以更开放心态充分关注、吸收国外同行的研究及成果,这固然是法国史学“批判转向”中重新焕发生机的重要因素,但一些法国史学家,如倡导建构“政治的文化史”的西里奈利,在相关过程中始终能注重发挥原有优势,在推陈出新时力求自成一体并彰显法国特色,同样至关重要,值得关注和借鉴。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际,为有助于国人更清醒地认识与理解当今世界的现状和演进,并希冀中国以开放、包容和理性精神更好地体现大国担当,在中国学界着力推进法国史研究,适时提升该领域研究水准大有必要。而要真正做到这点,既需洞察国际史坛,尤其是法国史学界法国史研究的最新趋向,同时还得着眼于范式革新和领域延伸,切实思考如何更好推进和提升相关研究。进而言之,在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法国史研究过程当中,我们固然应当尽可能多地致力于中国本土化的理论建构,大力彰显中国话语,但这绝非意味着需将此举与吸收、借鉴国外的优秀研究成果对立起来。笔者尤想借本篇笔谈的结尾最后强调,法国史学史,特别是“批判转向”以来的法国史学,当成为需要中国学人紧扣史家、史学与时代的联系全面深入探究的对象。
原文载《史学月刊》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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