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不巧之巧。

文摘   2024-11-18 12:11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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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拾器格物   微信号: shiqi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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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通常代表愚笨、粗略、不灵活、不纯熟、有缺陷……起初就是一个贬义词。因而,“精”可以和“美”登对,“拙”却要与“劣”苟合。

一个形容词,常常带有感情色彩,也附加了我们的价值判断。我们看一件事物,说它是精美的,或是拙劣的,实际上就已经表明了我们的喜恶与取舍。

可是,中国古人不会那么直白地看问题。在一些看似不美的事物中,他们发现了内蕴深刻的美感。


中国艺术讲究“拙”:画家迷恋枯笔焦墨,诗人以拙句为奇作,匠人以粗朴成雅器……那些看上去粗陋、欠雕琢的东西,在中国人眼中呈现出了独特的美感。

文人愿以“拙”字来命名著作或居所,如林之奇的《拙斋文集》、王献臣的拙政园。甚至连做人也追求“拙”,在为人处事上,主张藏巧于拙、以退为进的智慧。

“拙”,成为中国美学精神的一个特色命题。古拙,朴拙,稚拙,清拙……以“拙”为中心,中国人展开了广阔的审美视界。“拙”,也赋予了我们对事物的另一种执着与热爱。



人生在世,求巧在所难免。做人做事都一样,都希望从原始的粗糙,逐步走向精巧成熟。

然而,老子却说:“大巧若拙”,指引着我们做反方向的思考。

一般我们看到的巧,是人工经营、刻意为之的;而最高级的巧,不露人工雕琢的痕迹,看上去好似很笨拙,实际上却顺应着自然规律和事物本性。

大巧若拙,也是“不巧之巧”。从人工手段上看,它是不纯熟的,没有技术含量的;但是从自然之道上看,它超越了工巧,呈现出本真状态,蕴含着纯全之美。


所以,求拙的艺术,一方面由人创作出来,另一方面又要不露痕迹,浑然天成。

老子之后,“拙”成为了艺术家的执着追求。尤其是清雅淡泊的文人,不喜欢做作的雕琢和文饰,而要追求自然而然的表达。

苏轼流传下来一幅《枯木怪石》,画的是一棵枯萎衰朽的木头、一块又丑又硬的石头。若以工巧为标准,当然比不上工笔画家笔下精致鲜艳的花鸟,但其中自藏生机和美感,更能够从内心深处唤起人们对生命活力的向往。

平淡才是真实,繁华反而不可信任。苏轼用“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来解读老子的“大巧若拙”。文人式的审美,也不待见花里胡哨的表层技巧,反而从平淡处做起,在枯朽处着眼,可以在瘦淡之中显出丰腴,在粗简中意蕴深刻。

中国的画家知道,蓬勃的生命固然可以从葱茏中得到,从枯槁中也可以求得,且更为微妙,体现生命的无所不在。所以他们喜欢用枯笔、焦墨,看上去非常不细腻、不圆熟,然而却是另一种更高妙的技法,别有秀气和生机。傅山写书法,也讲究“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因为太甜腻的技巧,只会让东西变得俗。


拙,是一种自在。要达到拙的境界,需要一种虚静的心境:无争,不强为,不造作,无机心。

庄子讲过一个故事:有个工匠叫梓庆,擅长制作一种乐器,有惊犹鬼神之妙。有人问他掌握了什么奇术?他回答:“我只是个工匠,何术之有!”

可见,梓庆能够做到炉火纯青,并非通过技巧和知识的累积;而是斋戒其心,放弃固有的巧技和成见,不受束缚,自由发挥,在自然的心灵中合于自然,创作出精彩的作品。

这种排除私欲、纯任自然的状态,就是“拙”。拙,不是笨拙,而是不刻意求取,在超越机心和技巧的过程中完成心灵的自足,是一种毫不牵强、默会于心的质朴状态。


我们常常看到,一个高超的匠人,做出的器物看上去平平无奇,好像也没有用到什么技巧。实际上,匠人与自然材料已经有过无数次对话,用真心看透事物所蕴藏的意义,把深刻的感悟、温暖的关怀投注给器物,在不动声色的造物过程中,还原一种生命状态,赋予其生动的性格。

拙,是本色纯真,是自然天成。拙,处处流露天饰之美,不在形式上殚精竭虑。今天一些心浮气躁的人,贪图名利,会对“拙”进行歪解,以为“拙”就是“不巧”、“不工”,所以只管标新立异,刻意做出粗糙的样子。

其实,这种钻营奔竞、矫情伪饰的行为,恰恰违背了“拙”的涵义,非但成不了“大巧若拙”,充其量只是“弄巧成拙”而已。



最能体现“拙”之精髓的,或是中国的园林。

园林固然是人工创造,却又不露人工雕凿的痕迹。我们在园林里看到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木树石,都依循着自然的节奏,体现质朴与野逸的气息。造园者不强行用人工改造自然,而是力求蕴含自然的内在秩序。

园林是精致的,也是拙朴的。园林之朴,在于师造化。这里蕴藏着人对自然的依恋和向往,体现着人对自然最为朴素、真挚的感情。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是天工,也是拙趣。


拙,常常有一种在时间里打磨出来的厚重感,因而附着了“古”的气息。古拙之中,有时间的沉淀,有静穆的崇高,有超脱的情怀。

书法强调的金石气,就是一种古拙。在斑驳的拓片上,历史的风蚀给文字带来了独特美感,沉寂的黑底白字,映出令人庄敬的单纯和从容。

《张迁碑》

古拙,呈现于苍老之境。山水画中,无枯木不能出苍古之态。东方人尤其能领会枯槁之美、苍老之趣。枯木怪石,残荷听雨,枯藤老树昏鸦……虽然看似丑陋、颓废而无生气,但是“外枯而中膏”,在衰朽中透露出活力,在平定中饱含着智慧。

“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人生经历再多繁华,也要回到淡泊中体会。拙,让我们在最沉寂的状态里也可以寻到新的生机。


古拙平淡的美学风尚,推崇的是一种“老”的境界。然而,“老”并不代表额头上的皱纹、鬓边的白发,而更意味着一种天成之妙,在成熟和淳朴中,透着天真与烂漫。

人怕老,但艺术不会。有时候,我们觉得一位艺术家越老越妙,其实真正的妙处并不在于他的学识更渊博了,而是人生到达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在返璞归真、发自天性的“拙”中,恢复了生命的童稚气。

人生之初,纯净无邪,无知无欲,至柔至顺,却蕴藏着无限的生命力。而当人被知识和欲望裹挟,却难免失去了对事物的灵觉。

稚拙,是向童心的回归。如初生的婴儿,如初启的朝阳,是洗尽铅华后,复归人性最单纯、最真实的状态。如此,便有了一双鲜亮的、充满活力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如其真,如其性。

李贽提倡“童心说”,以童心为先决条件,评定诗文写作水平的高下。孩童的图画,往往在稚拙中有天趣。高超的匠人,用返璞归真的器物,表现内心的干净与澄澈。童心即是真心,用一片赤诚,感受鲜活的生命,获得自然的灵光。

不禁让人想起毕加索的话:“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是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能画得像个孩子。”求拙,是境界的超越,不分时间和国度,总能遥遥相通。



在一个机械化的现代社会,也处于一个分外尚“巧”的时代,对“拙”的追求和审视,也有了反思的意味。

人们追求工巧,往往导致虚伪。投机取巧,容易适得其反;奢侈浮夸,常常意味着攫取无度。长此以往,人、社会与自然,愈难做到和谐共处。

拙,是人以天地的秩序,来实现自身。失去了拙,也便失去了内在的生命体验。当我们只凭人的意志去改造世界,那么,就算拼到精疲力竭,也无法获得超越的眼光,感受自然与天真的意趣。



先有绚烂之极,后有归于平淡。“拙”是对技巧的超越,是一种升华了的境界,而非没有根基的故弄玄虚。

真正的“拙”,是在艺术修为达到巅峰之后,不再依赖手上的技巧,而是通过内心,对世界重新审视和感知。哪怕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也能令人流连忘返,带来内心深处的震撼。

拙,是以生命本然的真实去印认世界,而不是以知识去分别世界。


“拙”,通常被当作一个美学境界,而回到根本上,其实是人生的命题。

守拙之人,守的是生命内在的自然本性,守的是精神里的天真与纯净。以拙心表现拙态,进而体味生命的拙境。在平淡而天真的生活里,才能获得内心的逍遥。

求拙不易。在浮华的世界里,守拙更难。但也唯有“拙”于喧哗吵闹的世间,才能在纷繁复杂的包围下,做到宠辱不惊、淡泊宁静,愉悦地生活。

巧与拙,这一对辩证而玄妙的概念,已经被探讨了千百年。在今天,如何更接近真理,既要回归原初的简单,又不失去生命的张扬与进取,全有赖对“拙”有更好的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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