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 “一个我知识体系中失落已久的世界,它以另外的名字存在着。”《沧源四题》· 泥丸小记

文摘   2024-10-17 19:09   江苏  

小编说

雷平阳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毎一篇文章写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间的阅历,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其中数篇散文(新书推介 | “将四季与日常置于云南一碗茶中” · 雷平阳《茶山》)收录至他最新出版的散文集《茶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版)中。2024年《钟山》第5期“泥丸小记”发有他新撰的沧源四题




沧源四题

文|雷平阳


道路像镜子一样平坦

勐巴拉纳西的国王西里有娃纳,慢慢地爬上战象,领兵打仗去了。美得像凤凰一样的王后南金波在宫殿深处生下了一百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可丑陋无比且不会生育的另外六个王后,把这一百零一个孩子暗中扔进了猪厩,并将一条小狗放到南金波的产床旁边,对天下人说:南金波没有给王国生下继承王权的子嗣,而是生下了一条狗,这是对国王和王国的羞辱……

流传并搜集、翻译、整理于佤族“葫芦王地”的傣族民间叙事长诗《一百零一朵花》,是如此铺开其惊心动魄的故事结构的。这部长诗是1961年春天,由罕华清、沈应明、胡德兴、专片翻译,由冯寿轩、和鸿春整理的,最先连载发表在《边疆文艺》(现《边疆文学》)1961年10期和11期,17年后即1978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定价0.25元。第一次阅读时,因为没有留意冯寿轩先生所写的《跋》,我一直误认为这部长诗搜集于傣民族更为集中的西双版纳州或德宏州,做梦也想不到——谜一样的阿佤山才是它的起点。但更让我“惊掉了下巴”的是,当我在二次阅读时发现了它的出处,一方面进入阿佤山腹心地带岩帅和班洪诸地调查,另一方面拜托沧源县文联主席、佤族小说家爱星·西涅多方打听,在偌大“葫芦王地”的锦绣河山之间,竟然找不到一个对这部长诗有所了解的人。“谁还会吟唱这部长诗?”我问过无数人,无数人摇头,都说他们没有听说过。岩帅镇文化站的艾管·永更先生是群山与天空之间著名的佤族歌唱家,对着我的耳朵或发雷霆之声,或用声音吹拂遍地月亮的羽毛,可说起《一百零一朵花》他也一脸茫然——告诉我,任何一个走在山梁上放声高歌的阿佤人,喉咙里都可能藏着一部长诗,两部长诗,和无数的情歌与酒歌,我怎么可能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现在,距离搜集整理这部长诗的时间过去了63年,也许冯寿轩等先生们面对的歌手已经魂归司岗里,声音成了绝响,长诗在变成汉字后,从佤语和傣语中消失了。当然也还有一种可能:这部长诗还存在于傣语和佤语中,但它有着另外的命名,内容不再受限于汉语,早就变得面目全非。正如我在基诺山上寻找多年的创世长诗《巴什情歌》,逢人就问,没人给我吟唱,也没人回应我它目前的存在情形,直到去年冬天偶遇基诺族文化学者张丽,听了我的描述,她才告诉我,这部史诗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贝壳歌》。一个我知识体系中失落已久的世界,它以另外的名字存在着。


▴《一百零一朵花(傣族民间叙事长诗)》书封,罕华清等翻译 / 冯寿轩,和鸿春整理 ,云南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


国王在将乡村少女南金波迎入王宫之前,曾经吩咐环绕四周的大臣,一定要修一条“比镜子还平”的道路,由王宫直通南金波的家,而在南金波入宫之后,他也承诺南金波将是“最大的王后”,可当他打完战争重返宫廷,由“战场之王”换位为“宫廷之王”,他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接受了内宫恶斗的邪恶结果。不知道自己奇迹般的101个孩子寄命于猪厩,并因为母猪的大发慈悲而将他们藏在了自己宇宙般辽阔的嘴巴里,从而躲开了六个王后的谋杀,而是相信六个王后编造的谎言,觉得南金波生下的小狗让整个王国蒙羞——

 

国王气红了眼睛,

国王的脸上笼罩着乌云,

他提着血迹未干的钢刀,

气冲冲地闯进宫廷。

 

钢刀拍打着桌子,

酒盅在桌上转了几圈,

大家都不敢说话,

国王大声咒骂:

 

“我读完了佛寺里的经书,

还没有见过生狗的女人,

我为你花了万两白银,

谁知你玷污了我的宫廷。”

 

国王决定杀掉南金波,但最终听从了养象人的劝告,将南金波关押在牛棚里。之后,六个王后发现猪嘴里的孩子,决定杀猪,猪把孩子托付给白象,六个王后又设计杀象,白象又把孩子托付给山中的老人,最终六个王后还是毒死了101个孩子——老人在自己身边垒了101座坟,坟上开出了101朵花。六个王后又命令恶仆将101朵花连根拔起,抛进了河流……长诗的结局没有偏离像镜子一样平坦的道路,而且镜子里呈现出了道路上往来之人的本质。受罚丧命的是六个王后,101个王子和公主回到了王宫,南金波每天都有101双喜悦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而国王也因此绝望地死在王座上。

 

月亮从东山升起,

六个王后被拖出了西门,

她们的头落地了,

月亮也高兴世上除去了坏人。

 

故事的经典结构与云南旷野上的其他民间史诗相比并无二致,极端的美善与极端的歹毒凶狠两线并行,双方都在黑暗中有意无意地或小心翼翼地查找着理想的平衡器——也就是虚构中手握权杖的王。他可能偏向这边,也可能偏向那边,偏向至善至美的时候,喜剧得以上一个台阶,偏向歹毒凶狠的时候,悲剧谢幕时会多出一座荒烟蔓草中无人祭奠的大墓。站在无边无际同时又幽森潮湿的雨林中观察民间长诗,我从来不反对故事的经典结构,反而特别希望看到众多的火车奔跑在一条不朽的轨道上,因为只有在这条不朽的轨道(或说又是道路又是镜子的像镜子一样平坦的道路)存在的前提下,滚滚而来的故事波涛才有可能被包扎起来并送上火车,否则一切均是无序的、破碎的、找不到的。正如爱星·西涅在谈及某个历史事件时总会睁着一双佤族人特有的巨眼、皱着眉头,双手一摊:“哪儿有什么蛛丝马迹?文字记录存在于不断散失的傣语纸片上,事件本身存在于下落不明的亡灵,而且事件的现场洪水反复淹没,烈火一次次焚烧,野草和荆棘又一次次覆盖,你能找到的就是一句话:是的,这事儿发生过!”是的,在推翻了山野文明有序恒稳地传袭的观念之后,我也相信,冯寿轩等先生在1961年春天的那一次对《一百零一朵花》的搜集整理乃是一种“发明”,不是抢救,也不是可以模仿的一次田野调查。同时,这片土地的启示录也愈发的难以捉摸,尤其是当道路的镜子静息般地收藏了诸多幻象而我们又一无所知,我几乎是在被迫的情况下开始感到沧源的秘境气质,而且它可能会让揭秘者围着秘密的山丘和丛林没有头绪地绕圈子——不是每一部戏剧中都有一条像镜子一样平坦的道路通往南金波的家。

值得再三提及的是:以消失为主题背景的时间镜面上,《一百零一朵花》的起源是傣语,闪现在阿佤山上,最终由汉语定格,这可能是一个文化奇观。我凭自己的滇边经验,曾询问过多个庞大的傣族人聚落中的老学者,他们都否定了这部长诗的存在,包括以别名存在的可能性。它的去向,只有一个空深的人间裂缝,那就是曾经无处不在的缅寺,某位故去的老僧有可能将它用铁笔默写在构树纸上。


怕拍山听雨

喀斯特地貌在众山之中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让人迷醉又觉得内心空落。不少的山很俗气,像人造的假山(尽管人们在造山时总是模仿伟大的山),其俗在骨,让人见了就犯困,或想搬山上的石头砸山——由此说明,造物主不会是只有一个,能造出冈仁波齐神山的那位造物主,怎么可能造出类似不少水墨画中俗不可耐的庸俗之山呢?还是说造物主发现自己不慎失手,造就了不少俗人,得让其适得其所,就以凡尘的方法论造了一座座俗山?看来造物主对糯良乡的怕拍山是坚持了造山标高的,因为他匹配给这一区域的人丁是让他喜悦的,值得他为之动用不同的水体浸溶巨石,并以不可思议的外力迫使山丘改变形状,从而呈现出他心仪的喀斯特仙山。所以,我把进入怕拍山视为2024年造物主对我的第一笔恩赐。

怕拍,傣语,汉语的意思是“有白山崖的地方”。一条长满古木的山脉朝着山谷中延伸,像载承万物的方舟在波峰上挺进,突然就中断了,露出整整一条山脉的横截面,白光灼灼,照耀并俯视着下面大片大片的古老茶园,以及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和那些令人意外的静止但又觉得在生长和滚动的巨石。同行的一位佤族兄弟,他有黑黝黝的一张大脸,平时看不出明显的表情,站在巨石阵中,说话的声音无比亮堂,声音牵动面部神经,使之看上去状如乌拉圭人的太阳脸谱。他说,怕拍山就是一座隐藏在密林中的石雕博物馆,生长在巨石间的茶树则是祖先芳香的灵魂所变,已经十分古老但又永远不会老朽,时间躲在了青苔后面。我反对博物馆之说,博物馆里的雕塑是人工的,单独的,固定的遗产,怕拍山上的石头则是自然而然的,它们是石头本身,与山水草木,与祖先的灵魂合为一个体系,它可能像什么又不是什么,它阐释了什么又什么也没阐释,它是茶树、黄竹草、甘蔗、烟草、麻栗树、玉米、歌舞中的人、天空、云雾等等万有之物的邻居,状若白云但它不飞翔不消散,神似山脊上出没的黑豹但它一动不动,神话中它来自天空但它重返天空的欲望是肉眼看不见的,它仿佛茶树的保护神但它没有神祇。它是,不是,它对我而言,是一种上升的美学和一份下沉的安全感,务虚而又稳妥。我们在古茶林中,一边走着,一边争论。他想把怕拍山放进语言系统,而我则尊重这语言系统之外的怕拍。

暴雨在降临前没有预兆,与糯良乡党委书记杨水清一道,我们刚在人称“老毛”的卫文明家的“老毛茶叶销售店”中坐下,四处阳光充盈,空气如蝉翼颤动,一行人候在茶桌边,等着老毛煎茶,谁也不曾料到,雨滴突然敲响了茶叶店的锌皮屋顶。雨势之猛烈,雨滴之密集,完全不像我记忆中的太阳雨,倒像是酝酿了很久的一场雨,厚厚的黑云兜不住了,囤积起来的雨水瞬间向下倾泻,天空宛若一片汪洋。眼前一幕,雨水中有阳光,阳光里雨水像垂直的溪流,天地之间万物一派明净,没有杂质,转眼之间雨水就将老毛茶叶销售店门前斜坡上的入村道路变成了湍急的河流。入村的道路是2018年完工的沪滇合作项目,由以往的土路换成了现在的水泥路,光滑,坚硬,雨滴砸在上面,水花非常显眼,一绺一绺的水脊,就像有数不清的鳝鱼、带鱼和长蛇在缠绕中滚滚向下。而且,这场光明的暴雨是寂静的,没有闪电、雷霆和狂风,若非锌皮屋顶噼啪作响,我们也许听不到更多的响声。那击打屋顶发出的声音,仿佛一拨拨雨滴在空中,前面的雨滴落速较慢,被后面的雨滴击中,发出“雨肉”互撞的脆响。站在茶叶销售店的门边,我试图用目光将雨水和阳光分开,可它们融汇在了一块儿,不可能将其分开,天上落下的,道路上流淌的,乃是液态的阳光和阳光化成的雨水。


▴沧源怕拍茶山,图源网络


雨一直落着,老毛的茶汤送了上来,他说是一款五年前的古树春茶,几米外就能嗅到浓郁的花香,入口微苦但很快化为甘甜,且茶香融入汤中,水路细腻,滋味醇厚、饱满,口腔内余香余味绵长,山野气息若隐若现,是我喜欢的那一类茶品,但也是我第一次尝到。忍不住就夸老毛,把他叫作制茶大师。这个样子酷似诗人尹马的佤族茶人,硬朗、端庄的脸上立刻泛起笑容,讲述这些年他与茶叶打交道的经历,就像讲述天边密林中一场只有月亮作证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如此出众的茶叶多少钱一公斤?我问老毛。老毛对这么突兀的提问显然没有准备,觉得我败了他谈话的兴致,低头去煎茶,装着没听见,我再问,他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说出来的价格让我大吃一惊:根据不同的地块和茶质,每公斤50至100元一公斤,少量茶可以卖到300元一公斤,少之又少的单株古树茶,按株包售,也只有几千元。他每年做茶一吨左右,毛收入很少,付掉帮工的工资后,利润基本上就没有了。雨水继续敲打着屋顶,我们的谈话声音已经远不及雨声那么响亮,眼前这位50岁的茶人曾经闻名于怕拍山的满脸大胡子刚刚剃掉,他酷似摩巴或部落首领的形象消失了,因为话题转入低谷,多少显得有些疲乏、无助。“来到茶山的人们都说怕拍茶山好、茶叶好,可为什么价格一直上不去呢?”他语调拖长,声音压低,慢吞吞地问我。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一头雾水,也想问他,希望在他那儿找到答案。确实,我也纳闷,以生态环境优异而闻名于茶界的著名茶山,怕拍茶的真实境况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迷人。在我们谈话的中途,有一架飞机轰鸣着,在落着太阳雨的天空里盘旋,似乎是在等候降落的指令。怕拍山距沧源机场只有25分钟的车程,站在村子里,就能看到机场跑道,而坐在飞机的舷窗边上,飞来或者飞走,都可以俯视美轮美奂的怕拍山。或许正是因为交通便利,小小的怕拍村有一百多人去了广东、广西、山东、海南、安徽、北京等地,极少数的人是去务工,大部分人去唱歌、跳舞——村支书李明华说,阿佤人到达的地方,歌声和月亮同时升起,舞蹈和火焰一起燃烧。

老毛茶叶销售店的门框上挂着一颗麂子的头骨,我问他,还保留打猎的习俗?他告诉我,这颗头骨是多年前从山上捡回来的:“它的灵魂还在,我要一直保护它!”然后,他送了我一点怕拍古茶,以同样的语言方式对我说:“它是有灵魂的,它的灵魂会在你梦游的时候喊醒你!”那一刻,他的样子像极了神秘的摩巴。顺便说一句,老毛年轻时是个歌手,吉他弹得很好,热情似火的美少年,不知迷醉了多少怕拍山上的凤凰和白鹇鸟。


悬崖上的画

有学者认为,沧源崖画是前一轮人类灭绝之前,神灵将灭绝了的人类生活场景画在了悬崖上。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见的这些崖画不是出自源头上的祖先之手,而是出自神灵或受雇于神灵的另一批人类(亡灵)之手,与我们没有血缘。而他们之所以要做这么一件在他们看来和现在看来都无比伟大的事情,是因为先前的人类预感到在这片土地上必有新人类诞生,担心新的人类不知道在生活中如何与万物相处,不知道在言行与操守上,怎么起步、思想、斗争、繁殖并创立信仰的法门,所以就把关于肉身与灵魂如何才能得救的百科全书用不朽的颜料绘制在了悬崖上。先前人类也确实想到了羊皮卷,但羊皮卷很难在劫难中幸存,只有悬崖是可靠的:永固且矗立在迷路之人必经的路上。

创立观点是有风险的,尤其是一些寂静的观点——表面上它是梦幻的,迷人的,但因为它触及了某些不能谈论的话题或破除了常识,声音学和各种学科领域立马呈现出罕见的寂静,文字与声音的海面上,往往只会孤悬着这个观点的孤岛。我与爱星·西涅气喘如牛地来到这面悬崖下的那个黄昏,看着沿途仿佛泥土捏成的古老的麻栗树,我也以为自己是在前往孕育世界的第一个空间,时间的起源处必有一个我不认识的旧宇宙深藏在坚硬的岩石内。创物之神汗水浸透的外衣还在某块凸起的大石上晾晒,崖上下来的画师正坐在崖脚,用沾满颜料的双手扯吃着象肉、虎肉、狮子肉。但我知道这虚构的景象没有依据,时间越往前推,要找的真相更是犹如浩瀚星空中藏得最深的某颗发光体,我没有神力去确认。所以,在悬崖下站立的那些时间,我没有从创世与警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也无法以上帝的视角去观看崖面上让我神思恍惚的图案,而是呆立在那儿,听着爱星·西涅回忆其少年时代如何在这面画着图案的绝壁上攀爬的故事,并由此找到了我认识沧源崖画的个体路径——尤其是当我知道类似的崖画,在沧源县还有近二十面悬崖上可以找到(也许还有很多没有找到或消失在了裂变无常的丛林中)。众神都是时间之神,我们的先祖同样是时间的先祖,就因为我们处在时间之中而时间又将现在与昔在硬生生地隔开,一些昔在的遗象、遗物和遗训不自主地被当成了神灵的产物,日常的先祖得以位列仙班,日常的事件被赋予了神性,时间运动史,很大程度上就是人类的造神史。摄影家林迪跟我讲过一个他亲历的故事:1980年代,在某一片湖山之中,他发现有一个村落的人不识汉字,常常去一座山洞中祭拜。由于好奇,他去了那个香火不断的山洞,结果发现山洞中并无偶像,石壁上被视为神迹的图案乃是几行汉字,而且是一个逃亡的抗日远征军士兵在此避难时信手写下的思乡文字。

我说的认识崖画的捷径是:也许这悬崖上伟大的绘画作品,其实就是时间那一端的一个个“爱星·西涅”攀爬到崖壁之上绘制的,而它所涉内容,有的取材于日常,有的出自想象。这不是贬损沧源崖画的神圣地位和历史价值,反而说明——在不可知的时间迷宫深处,生活在这儿的人们,他们在绘制这些图案时,已经具有在日常性中注入神性的非凡能力,是一个能将艺术学、美学、文化人类学、社会学、符号学和神学拧捏成一面艺术“悬崖”的半人半神的族群集团。它的画面在悬崖上,但它是向着人间敞开的,在几千年之后仍然不受时间的管束,画面与我们现在的生活场景还是一体的,可以严丝合缝地组合。里面的人走到我们身边,就是某某血肉丰满的邻居,某某至亲至爱的人进入画面,就是艺术化的某个神奇符号。每个人都在画面中有一个对应的自己,不必费尽周折,很快就能找到。祖先在那儿,无数代之后的子嗣在这儿,互相可以指认,哦,模样没有改变,眼睛还是那么大,鼻梁还是那么高挺,歌声仍然能穿透石头,甩动的头发还是几千年前的黑火焰……石头里的黄昏与石头外的黄昏原来是一块儿降临的,站在我身边的爱星·西涅刚刚猎豹归来,手中刀刃上滴下来的不是豹子血,是蜂蜜。所谓悬崖上的百科全书,完全是因为现在的一切事物还能涌入岩石,将灵魂托付给对应物——无论时间的战争波及面有多大,多深,破坏掉的东西有多少,生活中值得纳入画面的事物其实也就那么一点儿,昔在如此,现在也如此,不会有全面的取代和彻底的埋葬,“不变”之变,变的是外形,不是骨头。


▴沧源崖画,图源网络


我期望自己能在悬崖下的观画平台上坐上一夜。别的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有月光,我想我会遇到从悬崖中出来散步的某某,而我也可以借机到悬崖里去,寻找那些从我身边离开、下落不明的人——

 

猎人进入石头,从石头中

追赶出一群猎物。石头中的牛群

走出石头,寻找牧牛的人

 

石崖外的舞者和祭司

拿着火焰,进入石崖

找到了永固的时间

 

图案中还有许多人物

从石头内挣扎着来到石头的表层

就像我,仿佛水,仿佛声音

仿佛灯,从坚硬的生活深处

来到了悬崖之外

 

他们的五官和皮肉已经被撕掉

所剩的骨头,保留着人物的

形态,但也被磨损得

露出了骨头里的

最后一根线条

 

我所剩的东西也不多了:一个黄昏

一种语言,一副镶嵌了象牙的弓

 

这诗中的沉思是我认识沧源崖画的另一个角度。写这首诗歌的那个早晨,我在班鸽村壮阔的锦绣峡谷中漫游。两边是长满董棕和其他杂木的山脉,山脉之间狭长的谷底平原上沟洫交错,初夏的农作物葳蕤葱郁,花木繁盛,斜坡下的寨子,屋顶闪着红光,能见的景象与诗歌中的气象并不契合,它们中间隔着一面显而易见的绝壁或者一道深渊,可就是在一家乡村客栈门外的木桌子上,我写下了它。我就像来到了时间之外,不再受到某些刻度和召唤的影响,继而从容地深入悬崖上的另一种时间之中。这种认识,不是因为山脉上的董棕树后面就藏着崖画,我也不敢使用从有着勃勃生机的万物身上看到其萧索一面的眼光,崖面中的图案一直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任何美景都难以遮住它。而它的出现也不是对人间仙境的反对,相反是对此刻的一切所作的本质性注释。崖画的提醒:穿越永固的时间,“万有”的结局可能是“万无”。进入悬崖,我们有可能在悬崖中找到我们要找的人,它收留了无数的隐形人。同时,穿越的过程中,我们谁都没有把握能够成为在崖画上捕杀猎物的那个人,跳舞的那个人,祭祀的那个人。


白雾中的班列山

入山之前,我的白雾知识源自少年时代田野上的薄雾和理论上的“白乎乎的一大个谜团”。“轻薄”与“迷乱”显然不能用来界定白雾的形质,但已经到此为止,它们是我语言系统中最接近白雾的两个词条,而想象力永远抵达不了陌生的现实——及物与及义,我们在这方面所展现出来的虚构才华一直很有限。即使抵达现场,受制于空中建塔的异象主义、轻浮的叙事习惯和罔顾真实之物的社会学方法论,我们中间也很少有人去到事物旁边仔细地端详,真正找到事物并将其交给准确的语言。特别荒唐的是,事物在袭变、剧变、豹变,许多文字背后的主人仍然不能抓取现场上的关键性符号和散发着现代性之光的事物细节,顽固地保守着他们被时间和美学遗弃的“亲身经验”。所以,当越野车驶上入山的螺旋形公路不久,我就把“轻薄”与“迷乱”两个词条放弃了,眼前的白雾对我发起了挑战。

 

大雾从森林中出来游荡

山中人还在家中酣睡

我们在山路上走了半天

只遇到一个佤族老嬷

穿着红色雨披,扛着一棵翠竹

站在岔路口。一团雾隔着

诗人龚林国用佤语和她问答

她一边答话,一边缓缓地

抬起手来,指了指

雾中正确的道路

热情的佤语,不像是她在说

而像是雾气中有一位

伟大的语言之母开了金口

看不见的火焰,围绕着她

 

写此日记诗时,我发现“伟大的语言”之母,先于眼前之雾、弯道、森林、岔路、佤族老嬷、红色雨披和郁郁葱葱的贴地植物存在于弥天罩地的大雾之中。另一种语言带来了美妙的音质、腔调、语感、不可知和说话人异样的表情,也带来了一个绚丽的深渊——几乎每走上几公里,只要遇上人,我们就得停车问路。大雾让人的方向感消失、众多的岔路口、同伴并不熟稔的佤语口语,无一不在协助大雾将我们的目的地藏得更深、更隐蔽。诗中的阿嬷,我说她指出了“雾中正确的道路”,其实她指出的只是正确道路的某个入口,再走一公里、两公里,从大雾中又伸出来几条路况、路貌、路边植物几乎一模一样的岔路,我们就得一条岔路接一条岔路地跑一段证伪,或者站在大雾中的岔路口抽烟,希望能遇上另一个扛着芭蕉杆从雾中走出来的一身泥浆的阿嬷。在某些路段,手机突然有了微弱的信号,龚林国总是声嘶力竭地时而用汉语时而用佤语,不停地问电话里的人:“不要废话,你就告诉我,我们现在该往哪条路上走,嗯?”电话里的人根本弄不清楚我们在哪一条路的哪一个方位,信口开河但又说得认真、肯定,说出来的是他的地图册上的线路,而我们的汽车奔跑在不知是谁的地图册里。作为参照物的佤寨,一般又分为老寨和新寨,抑或分为上寨、中寨、下寨,现在又改叫一组、二组、三组,几乎没有辨识度,稍不留神,就把甲当成乙,把丙当成甲。哦,伟大的语言之母,在路边大雾笼罩的密林中一直看着,等着我们去问她,她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每一段路派出一个使者来接引我们,或让鸡在雾中看不见的地方鸣叫,提醒我们,但我们屡屡不明其意,总是错将“长着多依树的岔路口”当成了“长着菩提树的岔路口”,不停地折返,或沿着错向的路线硬着颈项地奔走,从而在岔路的尽头找到正确道路伸过来的一条岔路。所以,当我们出现在“勐来乡班列村席勒茶叶专业合作社”正在建设中的茶厂门口,一袭白衣的合作社负责人、佤族女茶人伊鹏(汉名田恩瑛)从雾中跳出来,见了我们忍不住大笑:“啊么,你们绕了多少路程,怎么是从公路的反方向来的。”引我们去茶室时,走廊上飘着雾,而且细雨变成了大雨,淋着走廊旁果实累累的多依树。几只湿漉漉的鸡,从雨雾中跑回屋檐下,反复振翅,想把身上的雨水抖掉。

感谢“伟大的语言之母”!在昔日的傣语区域,地名即百科全书,常识与秘密往往藏在这简短的字词里面。勐来,意思是“很小的坝子”;班列,意思是“阳光照亮的坪子”;席勒,意思是“有金子的箐沟”;嘎纳,意思是“盐巴丢失的地方”,也有少数人将其翻译成“英国”。从席勒茶叶专业合作社所在地前往佤族人驱逐英国人入侵的班洪只有八公里路,如果大雾散开,阳光照亮班列山,站在某个山嘴上,班洪就将尽收眼底——而一些已经存入时间档案的事情也会因此浮出迷雾:正因为席勒是一条有金子的箐沟,英国人曾经从班洪出发,兴致勃勃地来到这儿,把大草坪挖成飞机场,领着受雇于他们的人群,不停地挖掘含量不高的黄金,并顺带着在班列山的古茶林中种上了罂粟。据此,伊鹏丈夫卫艾强的叔叔卫三木砍说,也就是那个时候,班列山的茶树林就像现在这么古老了,然后一笑,解释道:“当茶树的年龄到达某个时段,我们已经很难判别它们是否还在继续生长!”而他所说的那些肉眼看起来已经停止生长的古茶树,班列山上还有一百多亩一千多棵,正是席勒茶叶专业合作社的核心茶源。在价格上,这种古树茶每公斤可以卖到1200至1600元,针对北京、上海一些客户的需求,单株茶甚至可以卖到近万元一公斤,是合作社每年所产的六吨左右茶叶中的极品,而主打的古树茶每公斤400至600元。当然,更值得人们另眼相看的的是——诗人龚林国说——伊鹏家的班列茶的生产与销售,在疫情期间也没有受到影响,而且,他们没有欠与其合作的140多户茶农一分钱,这在云南茶山上是少见的。坐在茶室中,我们逐一品尝了普洱生茶、熟茶,白茶,红茶,空气中弥漫着白雾,茶香与白雾交织在一起,再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一点儿没有关注过茶叶的茶汤、口感、滋味、香韵,无所思,也无所求,仿佛自己身在神国的亭台楼阁之间,手边和眼中已经没有俗品,来到口中和眼中的一切都是经过精心拣选过的。尤其是当卫三木砍用明亮的声音开始讲述班列山叫魂的习俗,我在途经众多岔路、穿行于大雾后所抵达的世界分明是另一个脱离了俗尘的世界。

雾中谈魂,像在迷宫里辩论神话和史诗。在卫三木砍、伊鹏、伊鹏失去了一只眼睛的丈夫卫艾强、爱星·西涅、龚林国等人围坐的茶桌边上,汉语和佤语分别出现在不同的语境中,被谈论的人魂、寨魂、谷魂、茶魂、树魂、钱魂,万物之魂,以及各个山峰上的山神,似乎都被叫醒了,从大雾中叫回来了,自由地排列或像雾气一样张开各自隐形的天使之翅,布满了与我们所在空间并存的另一个空间,同样品饮着仙气飘浮的班列茶,谈论着他们关心的话题。当我们在描述葬礼上的叫魂、春节时叫魂、祈福时叫魂、新米节叫魂、为外出打工的人叫魂并轻声念起不同叫魂仪式中的口功(咒语)时,也许这些白雾般的众魂谈论的则是他们在寻找灵魂之主时的各种经历。我们所见的世界是以人为主体的,而他们所在的世界则以他们为中心。或者,他们的世界以我们为中心,我们的世界则一直是以他们为寄托的。在我的想象中,每年5月,当祭拜山神的喊寨魂的人群,在摩巴或者头人的率领下,手持蜡烛,念着口功,向空中抛撒着米花,在茶树林或山地上逶迤而行,让人感觉,他们是有着创世之初那个古老世界的一群人,那个世界并没有被取代,而他们所信的万物之魂,正替他们守护着那个不朽不灭的空间。



雨雾散去,已经是午后,阳光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光临这片山地,但青灰色的天空下,空气清冽、透亮,我在斜坡上的寨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挂满了雨滴的杂草中,不时会见到老人和孩子。在一棵榕树下,看见两位老者在用佤语兴致勃勃地交谈,不明其意,问爱星·西涅,他说,两位老者在谈论某个寨子搬迁到新地方的事情:到了新地方,必须用怀崽的母猪祭拜新山神,一时无法找到,就去请县畜牧局的人帮忙,最后用一种神秘的仪器才找到了一头怀崽的母猪。古老的习俗,时代性的搬迁,两者之间保持的亲和关系,让时间与白雾有了火一样的温度。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5期。



雷平阳,1966年生,现居云南昆明。著有诗集《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统》《乌蒙山记》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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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李祥、貟淑红

制作:席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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