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净波
哥哥一清早打电话给我:“记得明天带堂客和崽回马龙口吃晚饭。”“为什么,不都是周六回家陪爸妈吗?”哥哥显然生气了:“你这家伙,明天老娘八十岁,忘呢?”说完挂了电话。霎时间,深深的自责涌上了我的心头,平时自我安慰别的本事没有,但对爹娘还算孝顺,母亲八十岁大寿居然都忘了!
母亲生日过农历,那个日子我当然永远不会忘。但我属于对日子不敏感的人,我牢牢记得每年桂花盛开后的一个月母亲生日来临。可今年这个参照物不灵,只到农历九月花才开。当年在外工作,想家的时候,闭上眼睛,就是年轻的妈妈牵着年幼的我,迎着风雪穿越山岗田野送我去读书,那时学校离家十几里,她怕我一不小心脚打滑掉进池塘,把她的满崽淹死了。记忆中永远年轻的母亲,怎么一不小心就八十大寿了?!
在我老家马龙口,别说八十大寿,就是平时谁家有孩子升学,或者起了栋房子都算大事,总要摆几桌酒。当然,这一是反映了邻里关系好,二也是乡间的古老风俗。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大家都很穷,往往通过这种方式收点人情解决下燃眉之急,这也算是古老的“众筹”方式吧。自从父母从城里退休搬回乡下老家后,别人家办事他们都去随礼,但我们家从不搞,父亲八十岁的时候就拒了一回,其实一开始他想搞十几桌,并不是想着收回人情,就是想热闹一下。但母亲开导他:“算了,不搞算了,跟大家讲清下。别人家办事我们还是去,就当是花点钱请大家吃饭图个快乐。”于是乡亲们便又守着母亲生日,但母亲早就找好了自己的理由:“谢谢大家,不搞,八十岁得偷偷过,免得动静太大惊动了阎王,晓得我八十了,难免惦记着我”。于是,大家也就不再闹了。
了解我的朋友们都说我倔,像个“犟驴子”,有的说得好听点叫有“傲骨”,尽管表面笑眯眯的,骨子里都从不肯为不认可的事和人低头。吃了很多暗亏,依然未改半分。其实这一点遗传自母亲,记得小时候《上海滩》热播,整个马龙口就一台电视机,而那户人家恰恰是母亲曾经在他们困难时帮过的人,母亲当时才三十多岁,自然也是追剧一族。有个周末,她很自信地牵着我的手去那户人家看电视,一时间忘了自己带凳子,那时看电视是要自己带椅子的。事实上也许她以为主家会请她上座并泡茶作陪。结果一去,人家却说:“你凳子都不带,我这里没地方坐了。”母亲也没生气,轻轻笑道:“没关系,我只是路过而已。”那时我才六岁,母亲牵着我回来时说:“满伢子,争口硬气,这电视咱不看了,行不?”我似懂非懂,但坚定地支持她:“妈,不看了,咱回家去。”一年后,父亲省吃俭用,找朋友帮忙买了一台旧彩电,这还算是马龙口为数不多的彩电。从此后,晚上到我家看电视的人络绎不绝,母亲总是笑脸相迎,还特意做了几条两米长的大条凳给乡亲们坐,免得他们自己背椅子。
我参加工作后,住在单位一楼,长沙的四月天理所当然的回潮,地板总是湿漉漉的。我家老大出生时,父母住在我家一起带孩子,有天单位领导来我家看毛毛,开门时我脚一滑,于是那场面就很有画面感了:领导一进门,我却因为怕摔倒下意识将身体保持平衡,将脑袋直接低到了领导腰以下。领导走了后,母亲轻轻跟我说:“满伢啊,要记着你是男子喔,脚把子要站稳点!”我当然知道母亲有点生气,就说:“娘哎,是地板打滑呢。放心,你崽不是那号人。”母亲这才喜笑颜开。
小时候,尽管我家也只是勉强温饱,但母亲却总是对比我们更困难的人慷慨解囊。邻居张姨家子女多,粮食不够吃,很多时候只能用麦麸或红薯掺米煮饭吃,母亲就叫我们用饭和她家孩子们换麦麸吃,这些“五谷杂粮”现在看来是好东西,在当时确是很多孩子的“梦魇”。那时北方某个省份来的“叫花子”比较多,母亲也总是扎实装一杯米给他们,不给他们脸色。天气热时还经常把家里的草帽送给他们避暑。不过也经常遇到“熟客”,今天刚走,明天又来了,但母亲一般不揭穿,至于第三次再来,母亲就不惯着他们了,母亲说:“有困难可以理解,但做人得要自尊。”
母亲八十岁,一路上自然而然地回想着母亲的故事。车到村口,熟悉的桂花香迎面扑鼻而来,佝偻着背的母亲早已蹒跚走出家门,半路迎接她的满崽一家。怎么闭上眼睛总是母亲年轻的样子呢?也许我这个满崽也快老了吧!晚餐一家人和和乐乐,说着当年的往事和村里的趣事。忽然母亲很郑重地对我们说:“你们崽女都在这里,娘有几句话对你们说。以后啊,我和你们爸爸不要求你们有什么发展,只要你们注意身体,家庭和睦,每天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另外我八十岁不要礼物不要钱,只要这个周末你们陪我和你们爸爸去一趟韶山和花明楼。”
周六,我们兄弟早早便启程,陪着父母前往他们心中的圣地,一路上听他们讲自己当时与这里有关的故事,包括他们的事业与爱情。是的,他们的整个人生都与那里走出的两位伟人紧密相连。我边开车边瞄了眼母亲,发现八十岁的老母亲眉飞色舞地说起当年,一点也不像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太太。那神态,那气势,依然是我闭上眼睛时脑海里年轻的妈妈!
文字来源:《长沙晚报》橘洲副刊版 摄影 谭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