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俺那村有一个汉子在栓柱,是一个挺会过日子的人。
这年五月份,收了麦子之后,他带着儿子安庆到地上种豆子。那时节街上也没有卖种子的,种着种着,不够了,栓柱就让安庆到舅舅家借一袋豆种。
安庆已经十六岁了,和舅舅家的表姐桂花早年订了亲事,听父亲这么说,想到可以见到心爱的人,就高兴地同意了,洗了罢脸,穿上过年做的舍不得穿的褂子,往舅舅家跑去。
不巧的是,舅舅不在家,只有表姐桂花一个人在家。
她一看到安庆,话没说脸先红了:“你咋来了?”
听说了安庆的来意,她二话不说,和安庆来到放粮食的杂屋,安庆撑着布袋,桂花往里面装豆子。
二人早有了婚约,此时安庆与桂花很近,闻着她身上女子特有的香味,眼忍不住就往人家的胸脯上瞅。
桂花脸红了:“你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给剜了。”
安庆嘻嘻地不说话,他看四处无人,舅舅和妗子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心中一动,抱住桂花就亲了起来。
桂花刚要抗拒,想着过了年二人就成亲,提前给他也不算啥,就这样欲拒还迎,半推半夜,一对男女就这样成了好事。
事了之后,安庆躺在装粮食的袋子上,笑嘻嘻地看着桂花将衣服穿好,想着以后的美事。
“姐,俺爹还在地里等着呢,我也不在恁家吃饭了。豆装好我就走。”
听说他这么急,桂花横了他一眼:“刚刚怎么不急着走?想走可以,你得给我留一样东西,我清白的身子给你了,得有证据。”
留啥啊,自己急着来见桂花,可是两手空空,兜里比脸还干净。
桂花看他一脸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把你的褂子留下。”
“这咋中,要是留下了,回去咋跟俺爹交待?”
“你不留下东西,我怎么交待?”桂花眼睛红了。
一看表姐想哭,安庆想了一下,还是把褂子给脱了下来。他背着装好的豆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栓柱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光着膀子回到了家,问他褂子呢,他也不好意思说实情,只说丢在了学堂里。
“中,新做的衣裳,你要爱惜,明天穿回来。”
第二天下午,安庆放学之后,栓柱还没有发现那件褂子,就问他,他吱吱唔唔,就是不说弄哪去了。
当时老百姓比较穷,就这一件大褂,还是栓柱用了三升谷子换来了一块布做的。
栓柱看儿子不爱惜衣服,就有点生气:“你恁大人了,衣裳都看不住,明天要是找不回来,你看我咋收拾你。”
安庆一下子犯愁了。咋办,找桂花要,他肯定不给,没这衣裳,我怎么跟家里交待呢。
那年代的教育,可不像现在,家长动嘴多。
那时代奉行的棍棒教育,栓柱很严厉,要是拿不回衣服,肯定会被打个半死。想到上次自己偷了邻居王二哒家里的一只大西瓜,人家告到了家里,栓柱打得他十来天起不来床,想着就害怕。
要是说实话,自己跑到舅舅家借豆种,将表姐给睡了,怕是非把第三条腿打折。
咋办? 没办法只能跑,他悄悄地回到家,看栓柱还在地里没回来,就悄悄地跑到母亲的屋子里,拿了几块银元,包了两件衣服,就出了门。
我们那有一条铁路,东边通往郑州,西边通往洛阳。
他等了一会儿,正好看到一辆火车喷着黑烟从东边缓缓驰来,远远地鸣了一个笛儿,速度慢了下来,因为这里拐弯,不能太快。
他借这个机会,几个助跑,拉着火车车厢上的挂钩,就这样上了火车,他找了一个拉煤的车厢坐了上去,望着远远离开的家乡,顿觉天地宽。
谁知道他到了洛阳,当时的洛阳可是有名的大城市,他下了火车,一摸口袋,才发现身上的两块银元只剩下了一块。
很有可能是扒火车,或者刚刚悄悄下火车的时候,掉的。想捡回来已经是不可能。
一块大洋看似很多,但在外面不经花,没过几天,身上就没钱了。
没办法,他流落街头,给人帮人小工,要个饭过日子。眼看冬天来了,快要过年了,他想回家,却没有回家的路费。
扒火车?这可不是家那一块,管得松,火车速度慢。
眼看腊月二十七八了,他也没有回家的办法。大晚上一个人缩在一个店铺的房檐下,望着里面的灯火,瑟瑟发抖。
店里此时还没有下工,一个掌柜和一个伙计正在盘账,小伙计翻账本念数,老掌柜打算盘。算了几遍,数总对不上,急着老掌柜直挠头,明天就要给东家交账了,这乍办?
安庆在学堂里学过算数,打算盘的水平也很高。听到老伙计又报了一个数,忍不住在门外说了一声:“又算错了!”
掌柜一听,这是谁啊,他推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个瘦小的乞丐。
“小兄弟怎么称呼?也会算账?”
“俺叫安庆,姓李,家是巩县那边的,在家里上过学堂。”
老掌柜一听,眼中一亮:“巩县哪个地方的?”
一听地名,和自己村只隔一条河,老掌柜点点头,让他到屋子里烤火,安庆也不客气,进了柜,真接拿过算盘和账本,一手翻账本看数,一手拨算盘,嘴里念数,不一会儿,就将账给算明白了。
“小老乡好本事,怎么流落到这里了。”
安庆苦笑了一声,将自己惹父亲生气,害怕挨打,一个人逃出来的事情讲了。
掌柜说道:“依你的本事,待在村里亏了,不如跟着我干,我按月给你开工钱。”
安庆求之不得,连声道谢。
从此,安庆就在这家店里当起了伙计,由于他腿勤,为人灵活,又会算账。很得掌柜和东家的喜欢,第二个月,东家就给他涨了月钱。有了钱,安庆想回家,又有点心不甘,好不容易来到了大城市,不干出一份家业,对得起自己这几天受得罪吗?
挣了工钱,他没乱花,都给了掌柜入了一份股。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安庆已经不是当年的小伙计,如今的他,也是一家店的掌柜,拿着一份身股。
有了钱,他当时那份心气也没了,不知道爹娘这几年在家咋样了,桂花过得可好?
说干就干,第二天他就和东家请了假,安排了店里的事宜,坐了火车往家赶。
当时的车马很慢,现在一个小时的车程,他坐火车走了半天才到家。
他背着行李回到了村子里,村子里变化不大,只是当年的伙伴都大了不少。这一天逢九,村子大集。
他没有直接回家,来到了离家不远的一个茶铺,坐在那里喝茶,由于他离家已经十几年,村子里竟然没一个人认得出来。
就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响器(唢呐)《百鸟朝凤》欢快的声音,还有放炮的响声,这是有人娶亲了,茶馆里的客人纷纷站到门口看热闹。
安庆也随着大流,挤在人群里。他听到店伙计说道:“这孩子可怜啊,一出生就没大。”
大,在我们那儿就是父亲、爹的意思。
这一下子引来了大家的好奇:“木大咋会有儿呢。”
伙计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原由,安庆听了却心头一震,原来这事与他有莫大的关系。
原来是十几年前,安庆害怕挨父亲的打,一声不吭就离开了家。家里人怎么也找不到,这一天,安庆的舅舅妗子上门了,没等栓柱开口,就说道:“哥,这两孩子也大了,他们的婚事也该谈谈了吧。”
栓柱一听就心里憋火,孩儿丢了,怎么上门娶亲。
他脾气直:“你又不是不知道光景,安庆不知道跑哪了,怎么办婚事?”
他说话不好听,安庆的舅舅也不是好脾气人,我一个女方是闺女嫁不出去了,巴着上门给你羞辱呢。二话不说,拉着媳妇回了家。
从家,除了正常的节气,两家往来的也少了。
但是过了几天,安庆的舅舅坐不住了,为啥,因为女儿桂花的肚子慢慢地大了,原来是那一天的风流,桂花竟然怀上了。
安庆的舅舅急了,女儿未婚先嫁,你让村里人怎么看,家里还有脸出门吗?
安庆舅舅和妗子直接来到了女儿的屋子里,开始审问,啥情况?孩子的爹是谁?
桂花无奈,将她与安庆之间的那件羞人的事给讲了出来,并拿出那个褂子为证。安庆的舅舅、妗子一听,自己的外甥将闺女的肚子弄大了,他爹得给个说法。
第二天,安庆的舅舅和舅妈就带着桂花,拿着那个褂子上了门。
栓柱听了,当时大眼瞪小眼,再想着安庆当时怎么也不说褂子去哪了,估计是听说自己要收拾,这才离家出走吧。
想到这里,他气得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作孽啊。”
就这样,桂花没有办理婚事,就这样在栓柱家住了下来。十月怀胎,后来生下了一个大胖孙子。
栓柱抱着孙子,感慨万千,儿子跑了,好歹还有孙子,还有希望。
他恨恨地想:“安庆,你有种别回来,我给你养大,还在还要替你养儿子,你回来我非打断你的腿。”
这一晃就是十来年过去了,安庆的儿子也慢慢长大,栓柱给他起了一个大名叫金宝。
金宝脑子灵光,学习好,长相眉眼一看就是安庆的翻版,看着孙子,栓柱就忍不住骂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十几年了,你但凡活着,给家里捎一封信也成啊。
这一年,金宝和邻村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结了亲,这一天成亲。
安庆听了店伙计讲的事,当时坐不住了,抬腿就算家里跑。
到了家门口,他看到自己的表妹兼媳妇桂花端着一个筐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当年的大闺女,如今脸上增加了一些风霜,两鬃已经有了银丝。
他装作不小心,真接与桂花撞了一个满怀,桂花一不小心一脚踩到了泥里,弄脏了今天刚换上新鞋子。
桂花气得大骂:“你怎么走路的?”
安庆瞅着他,说道:“大褂还是新的,鞋脏了又咋了?”桂花一听,这人话里有话啊,她抬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安庆,这人身着一身黑缎子礼服,头上戴着一个礼帽,脚上踩着大头皮鞋,背着一个包袱,有点面熟。
她看了半天,越看越眼熟,突然心头一动,没理安庆,跑回了屋子里,对安庆娘说道:“外面来了一个人,你看看他是谁?”
安庆娘看了半天,还是不敢认,当年的农家傻小子,如今变成了一个阔绰的商人,不管是形象还是气质都大变样,十几年没见,肯定不敢相信。
看着母亲老眼昏花的样子,安庆也是一脸酸楚,自己任性离家,苦的可是爹娘和桂花啊。
他抛下包袱,当场就跪在了地上:“娘,俺是安庆啊,俺回来了。”
“你是安庆,你是死鳖还活着?”安庆娘骂了他一声,哭着将儿了抱在了怀里。
亲戚朋友听说安庆回来了,都围着他侃大山,问情况。倒是栓柱一脸不痛快。
他拿出一个棍子,往安庆走去,安庆正在和媳妇桂花,母亲一起说事,看到爹拿了一个柱子走了过来,儿时的记忆一下子恢复了,当时蹦起来就要逃:“爹,你干啥类?”
栓柱一棍子砸在了门口的大树上:“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认我这个爹?”
安庆讪讪陪笑:“恁是俺爹,俺凭啥不认哩?”
“跟我进屋。”
来到正堂上,安庆刚刚进门,栓柱一声爆喝:“你给我跪下!”
安庆连忙跪了下来,一句屁话也不敢说。
“安庆啊,你胆子挺大,一句话不说就离开家,一离家就是快二十年。”
“你知道你媳妇桂花怎么过的吗?人家一个没拜过堂的闺女,没名没姓地在咋家,你让乡亲怎么想?桂花一个人将孩子养大,你可曾想过她吃过的苦?”
栓柱说着,自己也流下泪。他生性好强,这个儿子他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结果他做了错事,害怕挨打,一离家就是二十年。想起来他真想把他的腿给打折。但这是亲儿子啊。
屋子里桂花、还有安庆娘一群人在那里默默流泪。
安庆跪下磕了一个头:“儿了当年犯的错,儿子承担。儿子在外十几年,一直没有成亲,就是想着有这么一天。”
说着他拿过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带给家人的礼物,还有几张银行的存单。
“这是我这几年攒下有家业,都给桂花保管吧,今天正好我儿成亲,我借这个机会,给桂花一个名份。”
正好屋子里的喜字还没有撤下,安庆和桂花换上了新衣,将舅舅一家请了过来,拜过双方的高堂,一对老夫妻就这样入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