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关幻想、肉欲与不安的故事

文摘   2024-11-02 09:49   湖南  
作者:史景迁  来源:作者著《王氏之死》 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1936 —2021),著名历史学家,耶鲁大学历史系斯特林讲席教授,曾任美国历史协会会长

1668 年,蒲松龄正与表兄于灯下共饮,忽闻地震声轰隆隆自郯城方向传来:
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

蒲松龄生于 1640 年,大半生在淄川县度过。淄川位于山东中部山脉北麓,南与郯城接壤。此地幸免于1643 年清军肆掠,却难逃危虞之惧。

他个人对 17 世纪 40 年代初期的苦难虽 没有亲身记忆,但《聊斋志异》中的故事也频频述及那段饥荒岁月:述及途经沂州南行而倒毙路旁的逃荒家庭、被土匪俘获而售予满人劳作的男子、丈夫死后竭力保住土地的寡妇。这些记述都详实而真切,由其同乡、友人或亲属等劫后余生者亲口所讲——

崇祯十三年(1640)逢大灾,甚至出现人人相食之事。刘某那时在淄川县衙当捕头,看见一男一女哭得特别伤心,就上前询问他们有何难处。对方回答说:“我们二人成亲才一年多, 今年闹饥荒,夫妻不能两全,因此悲恸。”不久,刘某又在油 坊前碰见那对夫妻,似乎在与人争执。刘某上前询问。油坊马 掌柜说:“这对夫妇快要饿死了,日日向我讨麻酱过活。现在 又要把老婆卖给我。我家中已经买下十几口人,哪里还急着买?若是便宜尚能成交,否则就算了。他一直纠缠不休,真是可笑。”男子听后说:“眼下粮食贵如珍珠,算来没有三百文钱,都不够逃荒的用度。我卖妻是想二人都能存活,若是仍难逃一死,又何苦如此呢?并非我出言无状,只求您权当做好事积阴 德吧!”刘某可怜那对夫妻,便问马掌柜开价多少。马掌柜说:“如今一个女人顶多值一百文钱。”刘某请他出价不要少于 三百,自己愿意助资一半。马掌柜坚决不同意。刘某年轻气盛, 便对那男子说:“此人鄙吝,不必同他讲了,钱我如数送你们。夫妻若能一起逃荒,又能厮守,岂不更好?”于是从囊中取出 三百文钱。那夫妻二人泣拜而去。(《刘姓》)

蒲松龄七岁时,家乡屡遭重大灾祸。那年夏季,谢迁率领的土寇攻取淄川,盘踞两月有余。与此同时,一支清军慢慢集结,准备夺回此城。恰如1643年郯城的情形,《淄川县志》 1647年条目之下尽是城中男女死亡及自杀的记载。根据蒲松龄日后一篇故事的开头,我们可以判断官军与他们要驱逐的起义军恐怕是一丘之貉。他写道:“凡大兵所至,其害甚于盗贼——盗贼,人犹得而仇之;兵,则人所不敢仇也。其少异于盗者,唯不甚敢轻于杀人耳。”

蒲松龄对颇具规模的“于七之乱”也深有感触。这场叛乱于1661年11、12月间在山东东部被平靖。蒲松龄详细描述了大规模处决和乱葬岗的场面(幸存者根本找不到逝去亲属的尸身);描述了济南匠人因制作棺椁而谋得微利,直至良木耗尽;描述了一支叛军出其不意折回,逃亡者只得藏匿于尸山之中;描述了一些人家逃至山洞中避难,却终遭围困灭口,家当亦被焚毁。在此次与其他叛乱中,他看见因阶级及地域界线模糊而催生的社会变革:士绅阶层为自卫而领导土匪,或一时沉溺于个人胜利;士大夫被迫迎娶土匪之女,继而却对其心生爱慕。他描写了那些宣称只杀“不义之人”的强盗;描写了一对贫苦夫妇郑重其事地商讨是男人去做贼寇,还是女人去当 娼妓;描写了一伙山东匪帮以焚足之刑逼问一个富户,迫使其说出财富藏于何处,随后又大开其私家粮仓,让村中贫困的饥民随意掠取。

叛乱期间,横亘在淄川与郯城之间的山区成为土匪的潜伏之所,他们可往南北两路进击,袭扰山谷中毫无防备的镇子。郯城西面的滕县与峄县都以扰民的匪帮而臭名昭著,乃至成为其他方志中的笑谈。蒲松龄在一篇极短的故事中,语带讥讽地描述了此情景——

顺治年间(1638—1661),滕县、峄县一带十人七盗,官府不敢追捕。后来这些盗贼都受了招安,县衙另立户册,称为“盗户”。但凡盗户与良民起了争执,官府总是曲意袒护,大概是怕他们再次叛乱。于是诉讼者均冒称盗户,另一方则竭力揭发;遇到打官司,双方不论是非曲直,先针对真假盗户争执一番,甚至闹到去官府查阅户册。正巧官府中有狐妖作祟,县官的女儿受其迷惑,请术士施符咒将狐妖捉入瓶内,准备用火烧死。狐妖在瓶内大喊:“我是盗户!”闻者无不暗笑。(《盗户》)

在蒲松龄笔下的许多故事中,幻想与现实都会以上述方式交融,只因他成长于一个难以描述、难以定义的世界。他对此类地方信仰深感兴趣,有时戏谑般将其视为迷信,有时又对某些信仰颇为重视。他对堪称山东绝艺的口技尤为着迷,曾描述一位精于此道的山东神婆如何利用口技招揽生意——

村里来了一女子,年约二十四五,随身携带一个药囊,行 医卖药。遇到来看病的,女子自己不开方子,要等到晚上请神 仙给开。夜晚,女子把一间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将自己关在里面。众人围在门前窗外侧耳静听,窃声私语,甚至没人敢咳嗽。屋里屋外都毫无动静。半夜时分,忽听得门帘响动。女子在屋 内说:“九姑来啦?”一个女子的声音答道:“来了。”屋内又问:“腊梅一起来的?”似是一个婢女答道:“来了。”

……过了一阵,听九姑唤人取笔砚。不久,就听到折纸的声音、拔笔掷笔帽的声音、磨墨的声音,接着又听到毛笔被扔到桌上震震作响,最后是窸窸窣窣抓药包装的声音。一会儿,女子掀开门帘,招呼病人来取方子和药。(《口技》)

蒲松龄补充道,围观群众以为真有神灵现身,但女子开的 药对病人并无疗效。
还有一次,蒲松龄同友人旅居于山东一座村庄,友人忽然生病,有人建议蒲松龄赶往梁氏妇家,她能召唤精通医术的狐仙——

梁氏四十来岁,风姿绰约,很有狐狸的媚态。走进她家中, 内室挂着红帘。掀开一看,墙上有观世音菩萨的画像,另有两三幅画,上面是跨马持戈的武将,身后跟着很多骑卒;北墙下有个几案,案头上的小座位高不满一尺,铺了小锦褥,说是仙人一到便坐在这里。众人焚了香,列队作揖。梁氏敲磬三声,口中念念有词。祝祷完,客人们被请到外屋的榻上就座。梁氏立于帘下,理了理头发,用手托着下巴跟众人说话,说的都是仙人显灵的事迹。……话还没说完,忽闻屋内有细密的声响,好似蝙蝠飞鸣。众人正凝神倾听,案上忽然像是落下一块巨石,发出剧烈的声响。梁氏转过身说:“差点吓死我了!”案上又传来惊叹声,似是一个健壮的老人。梁氏忙用琵琶扇遮住小座位。只听见座位上有人大声说:“有缘啊!”(《上仙》)

蒲松龄一生,早年大放异彩,此时却充满悲戚:他十八岁就考取了秀才,得到当地文士官员的赞誉,但始终未能考中举 人,而那才是通往仕宦与财富之路的下一个台阶。蒲松龄穷其一生,不断增进学识,却屡应乡试不第。直至七十一岁才援例 成为贡生,颇具讽刺意味。妻子性格温婉坚强、忠诚无怨,为蒲松龄生儿育女,让他寻得些许慰藉。他如此温柔陈述:
时仅生大男箬,携子伏鼪鼯之径,闻跫然者而喜焉。一庭中触雨潇潇,遇风喁喁,遭雷霆震震谡谡。狼夜入则 埘鸡惊鸣,圈豕骇窜。儿不知愁,眠早熟,绩火荧荧,待曙而已。……少时纺绩劳勚,垂老苦臂痛,犹绩不辍。衣屡浣,或小有补缀。非燕宾则庖无肉。松龄远出,得甘旨不以自尝,缄藏待之,每至腐败。
最后一句看似荒唐,却是实情。他在家中的幸福光景常被族中琐事所扰:如母亲与几个嫂嫂之间的争吵,又如父亲在仕商二途双双失利,致使一家人陷入虚有其表的贫困之中。17 世纪 70 年代这十年,蒲松龄或在家待业,或为当地士族效劳,坐馆教书。于此期间,他创作了《聊斋志异》,其中所载故事笔记篇篇奇异非凡。据蒲松龄自述,此书资料来源甚广:有他自己的奇思妙想,有早先收集的民间轶事,有来自友人、游历途中结识之人的叙述,亦有来自五湖四海的通信。从故事的杂记中可见,这些故事笔记多出自他儿时在山东的经历,以及亲族记忆。据蒲松龄三十九岁时所附序言,此书之工写,愈发艰难,他在孤苦寂寥中写道: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 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 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 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但蒲松龄并不只是沉思冥想,他能细察往事,追忆起童年 的奇幻时刻——

我幼时到县府应试,恰逢春节前夕。依照旧俗,各色商栈 都要扎起五彩牌楼,敲锣打鼓地去藩司衙门祝贺,人称“演春”。我也跟着友人一同看热闹。那日游人如织,将衙门围得密不透风。只见衙门大堂上有四位官员身穿红色官服,东西相向而坐。我年纪尚小,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何官,只觉周围人声嘈杂,锣鼓喧天,震耳欲聋。

忽然,一名男子带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挑着担子走过来跪下,像是说了几句话。当时人声鼎沸,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见堂上的官员哈哈大笑,遂有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声下 令,让他表演戏法。

那人站起来问道:“要看什么戏法?”

官员们略作商量,派属吏问他擅长演什么。

他答道:“我能颠倒节令。”属吏把此话报回堂上,一会儿走下来命他变桃子出来。变戏法的大声应诺。他脱下衣服盖在竹笥上,故作埋怨地说:“官爷们真会给我出难题啊,坚冰未化,去哪里找桃子呢?不找吧,又怕惹当官的发脾气。怎么办呢?”他儿子说:“父亲既然答应了,又怎能推辞呢?”变戏法的惆怅良久,说:“我盘算很久了。现在是冰天雪地的初春,人间哪会有桃子呢?只有天上王母娘娘的桃园里,果木四季不凋,也许会有。我们得到天上去偷才行。”儿子说:“呀!天也能爬上去吗?”

父亲答道:“我自有法术。”于是打开竹笥,拿出一团绳子,长约数十丈,将一端往天上一扔,绳子立即悬在空中,像是挂在了什么东西上。没过多久,绳子越抛越高,渐渐伸到飘渺的云彩里去了,他手里的绳子也放到了头。这时,那人招呼儿子:“孩子过来!我年老体衰,身子笨重不灵便了,爬不上去,还得你去一趟。”说完便把绳子交给孩子,说:“顺着它爬上去就可以了。”儿子接过绳子,一脸为难,埋怨道:“父亲真是老糊涂, 这么一根细绳,让我顺着它去爬万仞高天。倘若半路绳子断了,我可就尸骨无存了呀!”

父亲又哄他:“我已开口答应,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是麻烦你上去一趟。孩子别叫苦,要是能偷得桃子来,官爷定有百十两银子的赏钱,我给你娶个漂亮媳妇。”儿子这才抓住绳 子盘旋而上,手动脚随,就如蜘蛛在丝上攀行,渐渐没入云霄,看不见了。

许久,天上落下一个桃子,碗口般大小。变戏法的大喜,献到公堂上。堂上官员传看许久,也不知是真是假。忽然绳子坠落在地,变戏法的大吃一惊:“危险!上边有人弄断了我的绳子,孩子可如何下来啊!”一会儿,有东西掉落,一看, 是他儿子的头。那人抱着大哭:“一定是偷桃时被看守发现了,我儿这回可完了!”

过了一会儿,又掉下一只脚。紧接着,四肢、躯干一截一截纷纷落下,再不剩什么了。变戏法的十分悲痛,把残肢一一捡到竹笥中,盖上盖子,说:“老夫只有一子,跟我走南闯北。今日奉长官之命去取桃子,没想到死得这么惨!我得把他背 回去埋掉。”于是到堂前跪下说:“为了桃子,害了我儿!大人们要是可怜小的,便帮我安葬了他,我来世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堂上几位官员十分惊骇,纷纷拿出赏银。变戏法的接过钱 缠在腰上,拍了拍竹笥:“八八儿,快出来谢大人们的赏,还等什么呢?”忽然,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孩子顶开竹笥爬了出来,朝着北面大堂上的官员们叩起了头——正是那人的儿子。

这个变戏法的法术奇异,所以我至今记得此事。后来听人说白莲教也能变这样的戏法,那父子莫非是白莲教的后代?(《偷桃》)

最后这几句解释或许让蒲松龄儿时所见戏法之神妙稍稍减色,但在成年以后,他依然会做一些奇幻的梦,还能重新回忆记录下来——

我曾在毕知州的绰然堂设馆教书。毕公家中花草树木最为 繁茂,闲暇时我就随毕公在园中漫步,得以尽情观赏。一天游园归来,困倦极了,只想睡觉,就脱鞋上床。梦见两个衣衫艳 丽的女郎,近前道:“主人有事奉托,麻烦先生走一趟。”

我起身惊问:“谁叫我去?” 二人答道:“绛妃。”

我恍惚之间不知说的是谁,便随她们去了。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处宫殿,高耸入云。下面有台阶,层层而上,约一百多级才到顶上。只见朱门大开,又有两三个漂亮的女郎,快步进去通报。不久,来到一座大殿外,金钩碧箔,光明耀眼。殿内走出一名女子,循阶而下,腰间环珮清脆悦耳,看模样像是贵嫔。

我刚想下拜,绛妃已经开口了:“有劳先生屈尊至此,理应我先致谢。”她叫侍女把毡子铺在地上,准备行礼。我惶恐得手足无措,启奏道:“在下草莽微贱,承蒙宠召, 已不胜荣耀。若敢分庭抗礼,只怕会加臣之罪,折臣之福!”

绛妃听罢,命人撤去毡子,摆酒设宴,我们面对面饮酒。刚过数巡,我辞谢道:“在下小酌即醉,担心酒后失仪。有何命令,敬请吩咐,好消除在下的疑虑。”

绛妃不答,只是用大杯催我喝酒。我再三请求, 她才说:“我乃花神。全家老小托栖于此,屡遭封家丫鬟的摧残。今日想与她做个了断,烦请先生拟一篇檄文。”我惶惶然起身奏道:“臣学识浅陋,不善文章,恐辜负重托。但承蒙器重,一定竭尽全力。”绛妃听罢大喜,当殿赐给纸笔。几个女郎忙着拂拭几案、坐椅,研墨蘸笔。又有一个尚未梳发的小姑娘把纸折好方格,放在我腕下。我才写一两句,她们便三三两两在背后偷看。我平素文思迟缓,此时却顿觉迅如泉涌。

片刻之间,草稿便拟好,她们争着拿去,呈给绛妃。绛妃展读一遍,说写得不错,便送我回来了。醒后回忆梦中之事, 宛如眼前,但檄文的词句已遗忘大半。(《绛妃》)

蒲松龄生怕将收集到的故事遗忘,每每在听闻后便即刻抄录下来,且常常详载其出处,似要明示后人其严谨负责的态度。因此,他笔下唯一一则确信发生在郯城的故事,据他注明是来自沂州一名书生。时值 1670 年秋日的一个雨天,他在南行途中偶避于一家客栈中,书生向他出示了该篇目的完整抄本。故事讲述了住在郯城县南红花埠驿站的一个书生与两名女子的一段风流韵事。同蒲松龄许多故事中的女子一样,对书生投怀送抱的两名女子皆为鬼怪,一个有害,一个有益,但都注定了见不得人的幽魂宿命。在一段集奇幻、死亡与重生的情节过后,两个游魂消散,肉身得以合葬安息。书生和两个重获人形与新生的女子一起,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这是一个有关幻想、肉欲与不安的故事,也正是对那个时代、那个地方恰如其分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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