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蓝
对后世很有影响的唐代诗人传记,是元朝辛文房的《唐才子传》。此书录有唐、五代诗人398人,其中有传者278人,附传120人,但仅仅录有蜀地诗人7人。
这7人为:陈子昂、李颀、雍裕之、李远、雍陶、薛涛和唐求。这一数字,可能低估了蜀地诗人和入蜀定居的诗人成就,人们不必过于鼓吹“乡愿”,《唐才子传》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诗歌之都”的整体实力。
但幸好,唐求在焉。
松风为友 白鹤为朋
唐求(约820—907年),一作唐俅或唐球,蜀州(今成都市崇州市味江镇)人。唐僖宗李儇乾符中(875年),唐求任蜀州青城县(今都江堰市西南)县令。
五代后梁开平元年(907年),王建在成都自立称皇帝,国号“蜀”,史称“前蜀”。唐求对这新建立的割据政权,感受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的性情比往日更恬淡寡欲,喜欢山林僧道间的安静环境,不愿再去追求官场中那种混浊的生活。
当时王建曾派遣刺史李行简去劝说,要他出山投效,他予以婉言拒绝。随后他毅然弃官而去,回归幽静青城,以松风为友、白鹤为朋。
具体分析唐求何时归隐山林,值得玩味。《唐才子传》卷十言唐求“值三灵改卜,绝念鼎钟”。“三灵改卜”,意为“改朝换代”。哀帝天祐四年(907年),朱温称帝,唐亡。结合《邛州水亭夜宴送顾非熊之官》一诗,若把唐求的生年定于穆宗长庆年间(821—824年)或者敬宗、文宗宝历年间(825—826年),则此时唐求至少已逾80岁了。如果这一记载无误的话,如此高龄才彻底打消功名之念,怎么不值得玩味?
后来,他干脆住在风景秀丽、盛产茶叶的味江山麓,过着隐士的闲适生活。因此,他自称为“味江山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又被人们称为“唐山人”或“唐隐居”。
唐求性纯忠厚,好风流雅致,放旷疏逸,俨如一介方士。但他交友十分谨慎,与自己志趣不合的人,一般不来往。他的友人中大多是诗人、隐士,还有青城山中袍袖里装满烟霞的僧道。
值得注意的,是北宋时期临邛县安仁镇计有功(字敏夫)所辑录的李洞《赠山人》诗:
晚唐诗人李洞乃唐王朝宗室后裔,他堪称苦吟诗人贾岛的第一崇拜者。据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卷九记载,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载之巾中,尝持数珠念‘贾岛佛’,一日千遍。人有喜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然洞诗逼真于岛,新奇或过之。”李洞人生失意,踬路者屡,最后寓居蜀中而卒。
拥有这样的经历,他自然与唐求多所过从,诗歌唱酬。诗歌里的“唐山人”,就是隐居于味江山中的唐求。李洞为我们留下唐求的飘逸形象:须长发黑、纵情诗酒、琴书相随。
唐求画像(图源:掌上崇州)
唐求隐居青城味江山林,每次去赶市集时,总是骑一头青牛,背着一张古琴,去邛州看望朋友李洞、顾非熊等人。他也经常在酒肆狂饮酣醉……临到黄昏时候,喝得醉醺的他由牛驮着,好一幅“老牛识途”的田园图景!
青城山上产葫芦,嫩时可作菜食,葫芦老时去瓤风干,可作盛酒盛油的器具。而诗人却把它作为藏诗的工具,这一举动也是仿效古代隐士巢父,用来存放诗稿。他每有所得,就授笔书录,然后将诗稿捻作一团放入大葫芦当中。这个大葫芦瓢就是唐求的“诗囊”。因此,他又被后人称为“一瓢诗人”。
二十多年的岁月倏忽而过,唐求在寂寞中写下了大量诗篇。而他所写的赠送、酬答、寄别友人的诗作,颇受人们喜爱,大多不胫而走,在民间广为传诵。
唐代是佛教的鼎盛时期,一般民众和土大夫普遍奉佛,佛刹精舍在蜀地比比皆是。唐求与佛教有着极深的联系。在他现存的诗中,与禅有直接关系、并在诗题上明确标示的,就有11首。他与山林僧人频繁交往,说禅论空、栖心释梵,成为他隐居生活的重要内容。比如《夜上隐居寺》:
从唐求的诗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孤傲清高、愤世嫉俗、落拓不羁、放旷疏逸的诗人。他的寄情山林,隐身僧道,实际上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反抗。这种思想反映在他的《马嵬感事》《巫山下作》《和舒上人山居即事》等诗作中。
比如《马嵬感事》诗说:“冷气生深殿,狼星渡远关。九城鼙鼓内,千骑道途间。凤蓍随秋草,銮舆入暮山。恨多留不得,悲泪满龙颜。”这首“感事”之作,不只是写“安史之乱”中李隆基对杨贵妃的哀悼之情,而是寄寓了他对风雨飘摇、行将灭亡的李唐王朝的满腔哀伤。这首诗,也让后世附会出青城山深处的洪都山,与杨贵妃未死的诸种传说……
唐求这种思想感情在《巫山下作》诗中表现得更为强烈:“细腰宫尽旧城摧,神女归山更不来。唯有楚江斜日里,至今犹自绕阳台。”这首怀古之作,托名怀古,实为伤今,诗人是借哀悼战国时的楚人,来哀悼大势已去的李唐王朝。
他虽隐居山林,一只眼睛倾情山野,另外一只眼睛,也偶尔斜昵红尘。他对现实不满,也不表示全然妥协。他在《和舒上人山居即事》诗中怒斥:“不多上山去,人世尽羶腥”。
他还在《庭前》诗中称赞青竹不怕雪霜的品格:“月笼翠叶秋承露,风亚繁梢暝扫烟。知道雪霜终不变,永留寒色在庭前。”这样的诗句也可以看作是诗人的自白和写照。
中国诗歌里最早的“漂流瓶”
有一天,唐求突然卧病不起。他知道,那个大限来了!他强打精神,由亲人扶着他走到味江河畔,于是,他便把大瓢放到滔滔的江流中,无限感慨地说:“这个放着我诗稿的瓢,倘若不沉落于水中,得着它的人就可以了解我作诗的一番苦心!”
这个大瓢顺味江而下,一直漂到了靠近新渠镇的味江阙山口。有认识它的人说:“这就是唐山人的诗瓢!它漂流到这里,恐怕是他已不在人间了吧!”
他们立即划着小船,把大瓢打捞起来,发现有不少的诗稿已遭到江水浸润而损坏了,从中仅得到十分之二、三了。这大概就是《全唐诗》所收集唐求诗35首半的由来。
就是那“半首”也是气象非凡:“恰似有龙深处卧,被人惊起黑云生。”唐求未必是用诗漂流渴望流芳,而是他把得自青城、味江的诗性还诸江山了。俯仰之间,天已荒,地已老。他抛入味江的“诗瓢”,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诗歌漂流瓶”。“诗瓢”一词,由此进入中国文学史。
有一天,我读到著名作家卡内蒂的一段话,他这样描述一位作家:“他在盆里写作,之后,便挪开自己的目光,将其中内容悉数倾盆浇到读者的头上。是他们想要这湿意的,他说,而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人的疆域:卡内蒂笔记1942—1985》,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08页)
比较起来,唐求算是客气的,他用心血酿造的酒,储存在葫芦里,并不多,唯有识者可以痛饮最纯净的孤独。
“四川人是天下的盐”之说早已成为了共识,那么,什么才是“四川的味”?
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就认为,唐求的诗作涉及领域不超过200华里。诗里多用古寺、败叶、残阳、秋草、秋烟、寒草、寒江、寒塘、寒钟、寒色等词,那是心境与山野互染之色:近,则沦肌浃髓;远,则诗心明月,独照万里。
其实,在唐求旅途所作的诗里,有《舟行夜泊夔州》这样的描述:
诗歌抒发了羁旅飘泊的亘古寂寥,孙光宪称唐求“诗思游历不出二百里”,肯定不妥!夔州距唐求故乡崇州何止千里?夔州乃川东门户,长江出川之水路要冲,唐求维舟江岸,泊船夔府,面临一去不复返的滔滔江水,牵动其故园之思,他怦然心动,思念旧友故人之情溢于言表……
唐求塑像(蓬州闲士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所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戌、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唐求的羁旅、赠友、离别之作,如《晓发客行》及《题郑处士隐居》《和舒上人山居即事》《途次偶作》等,恰是严羽这一诗学见解的落地。
味江之冽,可以造梦;味江之流,足以比酒;味江之水,才是古蜀的魂脉所在,绵延至今,也是“四川的味”。
宋朝人十分喜爱唐求的诗,把他的诗集《唐求集》印得极其精美,清朝嘉庆时著名藏书家黄丕烈就说,南宋临安棚大书屋的版本“精美绝伦”。
清朝时期,街子古镇附近的味江山麓古道处,原有一座纪念晚唐诗人唐求的祠庙,叫“隐居祠”。
清末民初,四川著名学者吴之英曾写了一篇《重修唐隐居祠碑记》。这一祠庙早已不存,但不知毁于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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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方志(节选自蒋蓝《成都传》)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