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毕摩没有见过鬼
我平时不敢走夜路,怕见到鬼。沙马古哈和我相反,他喜欢走夜路,他想见到鬼。
沙马古哈有好几个身份,其中几个重要身份如下:
1、他老婆的丈夫;
2、他孩子的父亲;
……
N、勒尔学华的朋友之一;
N+1、毕摩;
N+2、年轻帅气的毕摩……
正是因为沙马古哈是毕摩,所以他才想见到鬼,他的师父称自己经常见到鬼魂,他的同行也说见过鬼魂。然而,沙马古哈成为毕摩8年多了,他还没有见到过鬼魂,他因此感到恐慌,他觉得自己不是天选之子,他怀疑自己是否能当好毕摩。
为了让别人相信他有阴阳眼,沙马古哈撒过谎,他给别人做毕摩仪式的时候,骗人家说自己见过鬼魂。他还说那个鬼披着擦尔瓦、戴着斗笠、抽着兰花烟坐在山坡上,似乎在等谁。
这个鬼最开始是一个年长的毕摩看见的,相当于他的知识产权,后来经他一说,很多人声称自己也见过那个鬼,这些人属于抄袭了。
而沙马古哈也是毕摩,他的性质更恶劣一点,属于剽窃他人知识产权。
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沙马古哈说:“我不是和尚,我是诺苏的毕摩。”
我问:“诺苏的毕摩可以说谎吗?”
为了让我闭嘴,他给了我一包大重九。当他把香烟塞进我兜里的时候,我对着他发誓:“你放心,你说谎的秘密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我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他相信了我。
为了让我替他保守没有见过鬼的秘密,他又给了我第二包烟,是一包硬中华。他不抽烟,但是他给别人做仪式的时候,主人家经常给他一包烟。我怀疑他的包里还有好几包烟,但是他只给我这2包,我也不好意思继续敲诈了。
我撕开烟盒的包装,抽出一根中华烟叼在嘴上,告诉他:“放心吧!我的为人你知道的,只要是秘密我就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
沙马古哈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当一个毕摩,他想当干部,他的梦想是当冕宁的县长,他读小学4年级的那一年,冕宁的县长去他们村里调研。他看到好几辆车,县长一下车有好多人前呼后拥,他觉得威风极了,于是暗暗立下人生理想:当县长。
他把理想告诉父母,他的父亲说:“还是我这个儿子有出息,”然后指着大儿子说“这家伙是废了,只能回来耕地。”
沙马古哈的母亲则说:“你下学期考试先及格再说。”
但是,沙马古哈觉得考试和当县长没有啥关系,于是,5年之后,中考结束,他考了200多分。他爸爸问:“考不上高中的人也能当县长吗?”
沙马古哈不在乎,他此时的理想变了,他想当老板。
那时候流行带着人去东南沿海地区进场打工,只带那些不识字的彝族农民工,他负责帮工厂处理彝族农民工的事务,工厂从工人的工资里给他一些抽成。
初中毕业那年,沙马古哈就去东莞打工了。第二年,他觉得自己行了,便带着十几个亲戚家的孩子去东莞。一个月后,他回来了,他带的第二天就失踪了3个,剩下的人也被别的农民工老板挖走了(失踪的那3个也是被挖走)。
再次见到沙马古哈时,他正在学毕摩,他拍着双肩包里的毕摩经书告诉我:“现在我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了。”
在我们没有见面的那几年,他忽然想当个毕摩,于是跑到喜德拜了个老毕摩学习。他说:“我是沙马曲比,是嘿子惹所家族,是古代大毕摩央古书布的后代,是毕摩世家。”
那个老毕摩也是央古书布的后代,他的儿子对毕摩没有任何兴趣,这不,传承人主动找上门来了。
几年前见到沙马古哈,是在冕宁的街头,他刚给县城一户人家做完仪式出来,我们交谈了半个小时。他踌躇满志,激动地说:“主人家对我做的仪式很满意,我现在强的一批,不出10年,我一定是冕宁最厉害的毕摩。”
我恭喜了他,并从他那儿拿走了一包烟。
前几天见到沙马古哈时,他垂头丧气,觉得自己可能当不了名垂青史的大毕摩了。
我问:“怎么了?主人家对你的仪式不满意?”
他摇头否认,犹豫了好久,然后对我说:“我现在还没有见过鬼魂。”
我说:“这有什么?我也没见过。”
他说:“这不一样,我给别人送过鬼,招过魂,却连个鬼都没见过,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央古书布的后代了。”
我安慰他说:“别那么丧气,你的怀疑其实是有道理的。”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问:“什么意思?”
我告诉他:“你想想,你和央古书布之间隔了几十代,在这几十代中,但凡有哪个祖先的老婆做了点啥事,让你某个祖先戴了帽子,那你不就和央古书布没有关系了?毕竟以前也没有亲子鉴定。”
他思考了一下,觉得有点道理。但还是很伤心。
在我得知他骗过人,说自己见过鬼,我就借此敲诈了他2包烟。
临别的时候,我告诉他:“你以后要说自己见过鬼,你要多听听老人讲的鬼故事,把那些鬼故事加工一下,变成你的故事。我写小说经常写别人的经历,一样的道理。”
沙马古哈沉思了一下,还是觉得骗人不太好,不骗也不太好。
告别之后,他又把我叫住,对我说:“哪天我真的见到鬼了,就和你分享一下。”
这时,一个路过的老人对我们说:“想见鬼?这个时代早就没有鬼了,鬼都被电线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