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五点,客厅里传来咯噔、咯噔声。
我知道那是娘在扶着助行器行走。
子中嘟囔了一句,翻个身又睡了。我没敢开灯,悄悄下了床。
客厅里黑洞洞的,我摸索着想打开门厅小灯,却摸错了开关,开了大灯。
客厅唰地一下亮了。
娘站在阳台上,趴着窗户朝外看。
我喊了一声,娘,你干嘛呢?
娘转过身,拽过助行器,咯噔咯噔朝我走来。
娘的头发乱蓬蓬的,棉袄的纽扣上下错位,衣服和人都很拧巴。
我心里一酸。今年春天,娘走路还像风一样,半年时间,就成了一棵摇摇晃晃的狗尾草。可这怪谁呢,谁让娘这么“疯”呢。月亮湾的人谁不知道,娘是个“疯”人儿,七十多岁了还要上山旅游,把自己“疯”成了这样。
我扶娘到沙发上坐下,小声埋怨道,外面黑乎乎的,有啥可看的呢?
娘朝阳台望了一眼说,打春了,外面的风暖了。
我拽着娘的衣服,想帮她重新扣纽扣。她推开我的手,说要自己扣。摸摸索索好一会儿,还是扣不对。我替她急,伸手去帮,她皱着眉,干脆把手放下,孩子似的抻着脖子让我扣。我知道娘生气了,就只帮她扣上了领口的两颗,剩下的让她自己扣。娘摸索了一阵,总算把扣子扣对了,长出了一口气,问我,脱了棉衣裳,我就能走了吧?
娘一问这话,我就有点烦。这话她一天不知要问多少回。娘摔伤后,一直盼着能走路,而且像原来一样走路。娘伤的是股骨颈,做了钢钉内固定手术。医生说,40天就可以下床了,娘就掰着指头数日子。一晃半年过去了,娘还是离不开助行器。其实医生说了,七十多岁的人了,恢复得慢,即使不用助行器,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走路了。
娘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只好顺着她,说脱了厚衣服,身子就轻了,肯定能走。
娘咧嘴笑了。
趁着娘高兴,我说,天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娘摇摇头,我饿了,想吃老婆饼。
老婆饼是月亮湾集上的一种油酥烧饼。卖烧饼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烧饼做得好,嘴也巧,说话像黄鹂一样好听。娘跟她关系好得很,每次赶集不管买不买烧饼,都要到她的摊上唠一会儿,生意好的时候,娘还帮人家收钱卖货。娘来到县城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嚷着要吃烧饼。我知道娘想吃烧饼是假,她是想回老家了。我到厨房热了一袋牛奶,递到娘手上,拿起手机看了起来。
娘见我不理她,开始喝牛奶。我暗想,看来对待娘,不能光顺着。
娘喝完牛奶,扶着助行器咯噔咯噔地朝房间走去。
到了门口,娘停了下来,回过头来,说打春了,我想去剪剪头发。
我敷衍道,行行行,天亮咱就剪头发。
我刚起床,娘就咯噔咯噔跟过来,说去剪头发吧。
娘自从摔断了腿,就成了这样,想做什么,立时三刻就得去做。
我拿起手机给二妞打电话。
娘说,我不让她剪,剪得跟狗啃的一样。
二妞是我妹,手比我巧,娘摔伤之后,都是她给娘剪头发。二妞给娘剪发挺仔细的,虽不如理发师剪得好,但也绝不像娘说得那样糟。
娘跟奶奶差远了。奶奶起得再早,也不会到客厅咯噔咯噔来回走,怕吵醒了我们。还有剪头发,就是二妞真剪得跟狗啃似的,奶奶也会笑咪咪地说,剪得比理发馆的都好看。有一年夏天,总是下雨,奶奶的头上长了疥疮,她怕我们帮她擦药不方便,就剃了个光头。
娘手术后,躺在床上洗头很不方便,我就试探着让娘也学学奶奶。娘一听,哭哭啼啼地说我没耐心,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七十多岁的人了,头发什么样子有那么重要么?每次二妞给娘剪头发,娘都哭丧着脸。每次剪完,娘都要拿着镜子左照右看,这儿剪短了,那儿剪少了,叨叨个没完。
娘不让二妞剪头发,就只能去理发馆了。我家住在四楼,没有电梯,娘的腿还没有恢复,要想下楼,不是那么容易的。娘到医院复查,都是子中背。每次背娘下楼,子中都累得气喘吁吁。
我跟子中说娘想去理发馆,子中皱着眉头,说上来下去的,让二妞剪得了。
我朝客厅看了一眼,小声说我也愿意让二妞剪,可娘不愿意。
李子中朝客厅瞪了一眼说,我没空,忙得很!
娘住在我家以后,子中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我既生气又无奈。子中在城里生活了十几年了,一些观念还是乡里的,动不动就说,按着月亮湾的说法,我是嫁出去的闺女,没有继承娘家一针一线,就没有赡养娘的义务。
子中不愿意背娘下楼,我也无话可说,理发毕竟不是去医院复查,不是非去不可的事。
我跟娘商量,找个理发师到家里来。
娘不同意,在家里脏兮兮的,到处都是碎头发。
我说,我会打扫干净的。
娘撇嘴,说头发这么细,再怎么打扫也不干净。
我还想说什么,娘的脸阴了,我就想出去剪头发。
我沉下脸,子中有事,没空背你!
娘把眼一瞪,你喊二妞来,你俩架着我,就能下楼。
奶奶临终时,把我们姐弟三个叫到跟前,反复叮嘱,你娘这辈子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孝顺她,不然我到了那边也不安心!
奶奶的话,对我来说就是圣旨,尽管看不惯娘的脾气,但我还是尽心尽力待她。惭愧的是,我的“尽心尽力”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一种理性的责任。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娘跟奶奶比。奶奶是月亮湾出了名的好女人。爷爷三十五岁就得病去世了,奶奶没再嫁,拉扯着爹过日子,好不容易熬到爹成家立业,满以为可以享福了,没想到爹不到四十也得病去世了,奶奶又拉扯着我们姐弟三个过日子,到死也没歇过心。
娘是姥姥的独生女,家里开个铁铺,生意很火。娘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听奶奶说,娘是在集上相中爹的,缠着姥姥托媒人提亲。姥爷嫌我们家穷,死活不同意,四处托媒人,给娘寻婆家。娘该见面见面,该赶集赶集,一晃两年过去了,没一个相中的。姥爷终于不耐烦了,问娘,你就认准了月亮湾那个?娘答,现在看着属他好,以后说不准呀。姥爷明白了,娘是故意跟他兜圈子,就又问,孤儿寡母,穷得揭不开锅,你不后悔?娘答得比较干脆,后悔也是我的事!见娘铁了心,姥爷也只好松了口。
娘进门不到三天,就把墙根下的北瓜苗拔了,种上了海棠花。奶奶把海棠花拔了,种上了丝瓜。丝瓜刚一出苗,娘又把丝瓜苗挖了,种上了对叶梅。这样拉锯了几次,奶奶火了,花能当菜吃呀!娘笑嘻嘻地说,花比菜好,看着养心。奶奶叹口气对爹说,你娶回来个活奶奶呀。
姥姥家距月亮湾不到三里,娘结婚后,动不动就跑回娘家吃饭,吃了还要朝回带,带回来还要让奶奶吃。奶奶以为娘是嫌弃婆家的饭难吃,就故意把娘带回来的饭喂了狗。娘抹着眼泪说我没想那么多,有了好吃的,就想让你吃。奶奶还是阴着脸,娘就赶紧说娘不高兴,我不去就是了。从此以后,娘就不再回娘家吃饭。相处久了,奶奶发现,娘就是随性惯了,怎么想就怎么做。
从小到大,我经常听见村里的女人们念是非,说娘是个“疯”人。十天半月赶一趟集,什么也不买,就为了看一场戏;粜了一袋红高粱,买了一条毛围巾;卖了一窝小猪仔,抱回一台收音机……因了这些是非话,我从小就与娘不对眼,总觉得她跟奶奶不一样。
4
娘手术以后,脑栓塞又住院一次。医生说,饮食一定要低脂低糖。娘偏爱甜食,看到甜食就管不住自己,偏偏子中也喜欢吃甜食。
我想让子中高兴点,好让他背娘下楼,就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糖包放在锅里焐上。
饭菜上桌了,子中一看糖包,两眼放光,拿起一个就吃,一口咬下去,黑红色的糖浆就流了出来。我赶紧捅了子中一下,提醒他不要吃得那么夸张。但已经晚了,娘伸手也拿起一个糖包,咬了一大口。我急了,说了多少次了,不让你吃糖,怎么又吃呀!娘又咬了一大口,好像怕我抢了它似的。看着娘满嘴的糖浆,我仿佛看到娘的血压一下子升高了,我伸出手来,严厉地说,娘,给我!
娘一边大口地咬着糖包,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火了,赌气说,吃吧,吃吧!
娘也赌气咬了一大口糖包,咽下去以后,冲我大声嚷嚷,七老八十了,死了也不亏!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娘动不动就说死,好像死就在她的嘴上挂着。“五一”她要跟着二妞去旅游,我劝她,岁数大了爬山不方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麻烦了。她说的就是这句话,七老八十了,死了也不亏!当时我听了非常生气,就赌气不再管她,只是反复叮嘱二妞,路上好好看护。没想到,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出事儿了。我怪二妞粗心,二妞委屈地说,姐,你不知道,上山的路上,有个卖帽子的,娘非要买一顶缀着蝴蝶结的帽子,怎么说也不听。买了立刻就戴上了,春天风大,帽遮檐又宽,容易张风,走了不长一段路,就被风刮跑了,娘去追帽子,一脚踏空了。说着说着,二妞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姐,娘摔成这样,都怪我。其实,我说让娘旅游,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谁知道她真去了呢。
娘大口大口地吃糖包,我也没办法,总不能从她嘴里抠出来吧。娘是不甘寂寞的人,最怕独处,我决定跟子中去店里,留她一个人在家里。
子中说,早就该这样了,总不能啥事不干,天天都守着她吧。
果然,我一说去店里,娘的眼里露出了恐慌,她讪讪地问,你去店里做什么?
为了照顾娘,我已经半年没去店里了。两个孩子都在读书,要吃要喝要花钱,娘问我去店里做什么,这还用问吗?
娘见我不答话,就跟子中说,我跟你们去店里吧。
子中话里带刺,你长着翅膀呀?
娘一点也没听出子中在挖苦她,反而接着话茬儿说,在你家憋了一冬,跟蹲监狱一样,恨不得插翅飞出去呢。
我穿好衣服要出门,娘突然又问,什么时候剪头发?
我淡淡地说,上午没空,下午再说吧。
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跟我们说,树上没有完全一样的叶子,世上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人。你爹年纪轻轻走了,你娘能守着这个穷家过一辈子,已经不容易了。
娘的确不容易,但与奶奶的苦比起来,总是少了一些分量。爹得了癌症,按月亮湾的说法,就是判了死刑,第二次住院的时候,家里已经债台高筑,奶奶流着眼泪劝娘,算了吧,还有三个孩子呢,得想想以后的日子。娘说,我才不管以后的日子,我只管当下,只要他能多活一天,花多少钱也值!娘把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最后还是落了个人财两空。
娘大哭了一场,之后再也没见她掉过眼泪。爹去世还不到一百天,娘竟然到大街上扭起了秧歌。半街筒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娘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扭得更欢了。扭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才无趣地停下来。当时,我也在围观的人群中,几次想冲过去拽走娘,都被奶奶死死拉住了。奶奶把我拉到一边说,你娘心里难受,扭扭就好了。
尽管奶奶这么说了,我还是觉得娘有点过分。爹尸骨未寒,娘就又扭又跳,外人怎么看她!她扭秧歌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只要一想起来,心都像被刀子划了一下。因为这个,我一个月没跟娘说话,而娘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好像我的不满与她无关。
爹去世以后,为了还债养家,娘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到大街上卖豆腐。奶奶不大赞成,说娘年纪轻轻又是个寡妇,在大街上抛头露面不好。娘不以为然,我不偷不摸自力更生,有啥不好的?奶奶数落说我看你就是愿意到大街上疯。娘把头一扬,疯着我心里痛快!奶奶赌气说你干脆朝前走一步算了,我不拦着你。娘愣了一下,瞪着奶奶,说除非你再生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奶奶笑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娘也不恼,一本正经地说别说这辈子了,下辈子我还找他!奶奶眼圈红了,说这辈子的苦你还没吃够?娘干脆地说只要顺心,就不是苦。
每次娘推着豆腐车出门,我都悄悄跟在后面。娘推着独轮车在街上走走停停,停下来就敲梆子,敲好长时间也没有人买,梆子声就有气无力的,一下一下地慢下来。看着娘孤独的背影,我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爹去世以后,娘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尤其对我这个长女,更是不理不睬。为了分担家里的压力,我要退学打工。奶奶死活不同意,苦口婆心地劝我。娘对我只扔下一句话:你愿意上,我砸锅卖铁供你;你不愿上,是你的选择,只要你不后悔就行。她就再也没有管过我。当我把打工挣的钱交给娘时,她气呼呼扔还给我,说我不要,没你这点钱,我照样过!就连我结婚成家,娘没大费心,一切都按我的意思办,给了我充分的自由。女儿出嫁,当娘的都会难过,我却看不到娘有一丝不舍。奶奶拉着我的手落泪,娘还数落奶奶,树大分枝,女大出嫁,有啥难过的?娘的话,让我既难过又委屈,内心深处对娘有了一种淡淡的怨。
娘现在老了,又摔断了腿,我俩的角色发生了转换,娘似乎成了弱者,而我成了强者,娘不得不依靠我过日子。可是我对娘,总不能像对奶奶那样掏心掏肺。有时候,我也想拉近与娘的距离,但无论如何努力,就是亲近不起来,而她也似乎不甘于这种角色的换位,恣意地张扬自己的个性,让我觉得她比原来更难相处了。
自从娘住到我家,我时常处于纠结当中,一边尽力照顾她,一边又跟她对抗。
有时候,我觉得娘和我不是母女,而是冤家。
我到店里还不到一个小时,娘的电话就跟过来了。
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剪头发?
娘的电话让我很不安,总觉得娘在家里有什么事。子中见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干脆说,你回去得了。
这时二妞的电话来了,说娘在哭呢,我正往你家赶。
我懵了!从小到大,我很少见娘哭过。腿部手术时,娘疼得满头冒汗,也没掉一滴眼泪。
我和子中赶到家时,二妞已经到了,坐在沙发上正在劝说。娘眼圈红红的,一副委屈万分的样子。
看着满脸泪痕的娘,我既心疼又恼火,气呼呼地说娘,有事说事,哭什么?
二妞也有点恼火,说人家要去剪头发。
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原来就为了剪头发。我的火大了,质问这么大岁数了,什么道理不知道啊,这么折腾我们,不觉得过分吗?
没想到娘的火气比我还要大,她用手指着我嚷,你说说,我怎么过分了?剪个头发,就是过分了?全天下的人,哪个不剪头发?
我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我明明告诉她了,下午带她剪头发。而她一刻也等不得,四处打电话,搞得二妞班也上不成,还不算过分么?
二妞劝我说,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既然我们回来了,就随她的意吧。
娘却蹬鼻子上脸,嚷嚷着要回月亮湾。
娘只要一不顺心,就说要回月亮湾,好像月亮湾是她的后盾。其实,我比谁都清楚她在家里的地位。由于娘的个性,与弟媳的关系不融洽。娘出院时,我跟弟弟弟媳商量以后怎么照顾娘,弟弟支支吾吾不拿主意,弟媳干脆说一个大男人,端屎接尿不方便,你们姐俩辛苦点。我明明知道弟媳是推卸责任,却不愿意像二妞一样,跟弟媳吵架,就拿出长姐的姿态,把娘接到了自己家,搞得子中也不平衡,娘却一点也不体谅我的难处,动不动就嚷着要回月亮湾。
二妞哄孩子一样劝说了娘好一阵,娘才消停了,答应去理发。
娘让我们在客厅等着,她要去梳洗打扮。
二妞赌气说,姐,咱干脆狠狠心,把她送回乡下得了。
娘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最后出门的时候,又说围巾不好看,返回房间换了一顶帽子。
那顶帽子就是娘在山上买的,二妞气呼呼地说,赶紧摘了,看着就不吉利!
娘却护着,怎么也不让二妞摘。
子中的脸阴云密布,仇人似地瞪了我一眼,才不情愿地蹲在娘的面前。
娘却不让子中背,指着我和二妞说,你们姐俩架着我走。
二妞气呼呼走到娘的身边,架起她的胳膊,说老佛爷,起驾了!
娘拍了一下二妞的头,笑嘻嘻地说有老佛爷架着,是你们的福分。
一出小区门,娘就让我把车窗摇下来,朝外东张西望,一会儿说风暖了,一会儿说天高了,一会儿又指着路旁的垂柳,说你们看,柳枝发芽了。看着娘“张牙舞爪”的样子,我和二妞相视苦笑,刚刚打春,哪有娘说得那么夸张!
小区对面就有一家理发馆,娘死活不去,非要去她说的那条街上的一个理发馆。在我的印象中,那条街上饭店比较多,从来没看到过理发馆。二妞说,也许以前有过,现在关门了。娘摇摇头,人家的生意好得很,不等一两个钟头根本轮不到,怎么可能关门呢?
车在那条街上从北朝南开,快到南头的时候,娘突然把胳膊伸出去,指着路西喊了起来,到了!到了!
顺着娘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个挂着白门帘的小门市。这个门市太小了,连个招牌也没有,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走近门口,里面传来吹风机的嗡嗡声。掀开门帘,果然是个理发馆。理发馆太小了,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平米,洗头的设备也非常落后,还是几年前的那种老式水龙头。南墙上挂着一个空调,由于空间小,房间里温暖如春。东南角一棵绿萝非常茂盛,南墙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正在理发,看到娘进门,连忙停下手里的吹风机,笑着问,你的腿怎么啦?
娘朗声说旅游摔的。
娘的话让我的脸一热,下意识左右张望了一下。娘七十多岁了,还出去爬山旅游,在我看来,有点张狂。这件事如果在月亮湾传开了,半条街的人恐怕都会笑话。娘住院后,月亮湾的乡亲们到医院看望,我找理由遮掩,说娘是在我家楼梯上摔的,娘却领会不了我的意思,马上纠正了我的谎言,好像旅游摔伤是一件可以炫耀的事,搞得我特别尴尬。
果然如娘所说,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娘。
娘扶着助行器不方便,一直等娘把身子挪到了最佳位置,女人才开始给娘洗头,一边洗一边柔声跟娘说话,一会儿问水烫不烫,一会儿提醒娘,闭好眼啊,别蛰着了。
娘像个听话的孩子,听从着女人的指挥。
女人给娘洗头的过程中,有两个顾客进来,看到屋里坐满了人,都等不及走了。我和二妞不理发坐在这里,好像占用了人家的资源。我好心提醒女人,这么大岁数了,随便理一理就行了。女人却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仍旧慢条斯理地给娘洗头,毫不理会等不及走了的顾客,好像她只是娘一个人的理发师。
娘洗完头坐下来,女人征求娘的意见,哪边长点?哪边短点?
娘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沉默了一会儿说,剃个光头吧。
女人惊讶地看着镜子中的娘,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娘回头看了女人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话不说第二遍。
二妞站起来,走到娘的跟前问,娘,你真要剃光头?
娘指了指二妞手中的帽子,天马上就暖和了,戴上帽子,不出仨月头发就长出来了。
我觉得娘是故意置气,但这种做法太伤人了,就拉下脸来说,娘,你可想好了!
娘不理我,催促女人说,我的脑袋就交给你了,你可得给我剃光了。
女人看了我,又看了看二妞,她是在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赌气说,剃吧,剃吧。
女人拿起推子,又轻声问娘,老太太,真想好了?
娘皱起了眉头,想好了!
女人不再说什么,开始给娘剃头发。随着推子的咔嚓声,一绺一绺的白发掉在地上。
我紧紧地盯着镜子中的娘,生怕她后悔了。
娘的表情非常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
二妞悄悄对我说,姐,我觉得娘有点不对劲。
我的心里也忐忑不安。
不到十分钟,娘的头发就被剃光了。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朝下掉。
看着娘的光头,我也特别难过,眼里也落下泪来。
我们要走了,又进来了一个顾客。女人顾不得招呼新顾客,蹲下去打开那扇插销的门。等两扇门都打开了,女人才对娘说,老太太,慢点走呀。
当娘扶着助行器从宽敞的门口迈过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娘为什么执意要来这家理发馆,因为这家理发馆的女人太细心太柔软了,她的耐心让娘尝到了被尊重被呵护的滋味儿,而这些最应该是我们当女儿的做的啊。
子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拿出手机要给子中打电话,娘拦住了,娘说,店里的生意要紧,别麻烦他了。
娘的话让我大为惊讶,我觉得娘有点陌生。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拉着娘朝家走。娘格外兴奋,一路上都没有停嘴,说的话却跟往常不一样了。
娘对我说,你们姐弟三个,数你最像我,刀子嘴豆腐心,这个家数你付出最多了。过几天把我送回月亮湾吧,在你家再享福,也不如在月亮湾自在。娘又对二妞说,二妞,千万别难过啊,娘就是摔死了也高兴,这辈子总算是旅游了一回。娘还说,你奶奶这辈子不容易,比我强多了,可你们不能拿她跟我比,我是舒着蔓儿长的人,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一辈子不愿意蜷缩着。你奶奶是弯着腰朝地下长的,活得比我踏实,但没我活得自在……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望着娘的光头,我仿佛看到了奶奶的影子。
二妞悄悄跟我说,我觉得娘跟奶奶有点像了。
娘变成奶奶的样子,一直是我们所希望的,而我们也一直有意无意地想按着奶奶的标准改造娘。不知为什么,听了二妞的话,我却并不高兴,反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觉得我一直在违背娘的天性。
娘扭头问,二妞,说什么呢?
二妞笑着,说你跟奶奶一样,也剃了个光头。
娘哼了一声,说我才跟你奶奶不一样呢,她剃光头是为了方便,我是晾春头呢,我想长出一茬新头发!
女,中国作协会员。在《收获》《十月》《长城》等发表小说数十篇。出版长篇小说2部,小说集1部。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孙犁文学奖等。作品多次入选河北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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