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武术家石敬岩事迹考述(上)

体娱   2024-09-27 22:19   吉林  

作者:马明达

明代是武术家辈出的时代,人物之盛,是前代所不及的。
明代武术家,除了唐顺之、俞大猷、戚继光这样一些功业显赫、事迹昭然的军旅武术家之外,还有一大批名不见经传的民间武术家。这批人中的极少数,因为自已有著述传世,所以一直为后世所尊崇,名声越来越大。如明末安徽的程冲斗便是如此。还有一小部分,我们从有关文献中能够得知其姓名,或者还能稍知其武艺生涯,如李良钦、李通、边澄、张松溪、洪转等,大致属于此类。虽然这类人物一般都无从考知其详,但他们还算是幸运者,因为绝大多数明代民间武术家都被历史淹没了,以至连一点点痕迹也无从寻觅。
明代末年的情况似乎稍有不同。明自万历以降,朝政昏暗,国事日非。不久,后金国勃兴于辽水,农民军崛起于秦陇,天下要乱的形势基本笃定。这种形势使一些颇具忧国之情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东南地区的一些年轻士人,抛弃了理学家重文轻武的陋见,把一部分精力用之于探研韬略和学习武技上来。这样,他们便接触到一些原本属于社会下层、士大夫不屑一顾的民间武术家,并且往往与这些很有些传奇色彩的民间武术家建立起很深的友情来。而这些本来也完全可能被历史吞没的民间武人,正由于结识几个文人或教了几个文人徒弟,通过这些文人的笔墨,他们的事迹和武艺居然被记载下来,从而在武术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有的还成了后世拳徒们顶礼膜拜的偶像。
明末这样的人物很有一些,而其中有两个人最具有代表性。一个是王征南。大家都知道,王征南及其“内家拳”,之所以有今天这样显赫的声望,关键在于他有幸结识了黄宗羲,又曾经教黄宗羲之子黄百家习武,经黄氏父子为之揄扬,真所谓“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王征南这位实际上平平如也的民间花法武术家,今天成了许多人景仰不止、攀附不迭的古代武术伟人。另一个就是本文将要加以考述的石敬岩。
石敬岩大峪与王征南同时,都是明末东南地区的武术家。仅据我的粗浅认识,石敬岩的武术成就绝不比王征南低,他留给后世的武术遗产和有关他本人事迹的资料,也比王征南要多。然而,石敬岩身后却十分萧索,远不及王征南热闹。在现代武术界,王征南的大名近于无人不知,以“内家拳”自命的拳种不胜其多;而知道石敬岩的人就很少,迄今为止,我也没有见过以石氏为宗的任何拳械流派。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以为主要不外乎两点:
其一,作《王征南墓志铭》的黄宗羲,是明末东南士人中的翘楚人物,又是开创清代学术风气的大师之一,黄宗羲为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民间拳师写了洋洋数千言的墓志,乃子百家又笔录了王氏《内家拳法》,由是,凡读二黄文集者①,莫不从二黄的道德文章出发,对王征南肃然起敬。与之相比,表彰过石敬岩的几个历史人物,如钱牧斋(谦益)、陆世仪(桴亭)、吴殳(修龄)等,固然也都是明清之际的知名人士,但总的来看,德望学问都要比黄宗羲低一格。牧斋是明末文坛盟主,又是士林班头,是黄宗羲十分尊敬的老师,然而一顶“两朝领袖”的帽子,使他喑然失色。终生为发扬石氏武艺而孜孜不倦的吴殳,乃是一位“一生困厄”,又遭到世俗鄙薄的失意者,他虽在诗、史、武三方面都有了不起的成就,然而身后十分寂寞,名姓近于泯没。所以,如果说王征南是沾了黄氏父子的光的话,石敬岩则未尝不是因为吴殳而遭到不应有的冷落。
其二,石敬岩的武艺以枪法为核心,兼及刀法,要之,都是临阵实用的军旅武艺。他出身部伍而死于沙场,虽然也曾经是以教徒弟为糊口之计的民间拳师,但他的武艺基本上属于军旅武艺范畴。王征南则偏擅拳法,据载,他所传习的拳法不同于“主搏于人,人也得以乘之”的少林拳之类,而是武当丹士张三峰所传的“内家拳”。在古代武术领域里,如果以临阵实战之效来讲,拳是“无预于大战之技”,所以拳的位置远远低于实用的兵器,特别是在军旅系统里。因此,即使到了拳术已蔚为大宗的明代,它也基本属于民间武术的范畴。由此推之,王征南本人虽然有过一些奇异的战斗经历,但他基本上是一个民间武术家,只是他所传习的“内家拳”较之流行拳术稍有不同而已。清代中期以后,传统的军旅武术日益衰落,近代武器的发展,使古老的弓矢刀枪之类顿时丧失了当年的威风,只能悄然退出军旅而另觅蹊径。与此同时,早就具有更多一些体育因素的民间武术却勃然兴起了,并逐步发展成为几乎是包罗万象的近代武术体系。近代武术与古代武术之间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但又存在着巨大差别,存在着形式到内容的各方面的不同。其中一个最显著的不同,就是古代武术以军阵实用的兵器技术为主体,近代武术则以并无攻城野战之用的拳术为主体。从形式上看,前者以若干单个的实用方法(吴殳称“行著”)为主,而排斥“套子武艺”;后者则以套子为主。武术的近代化是武术自身适应历史变化的结果,是武术发展的必然趋势,同时也是武术能够生存下来的根本原因。了解了这一历史背景,石敬岩的消沉和王征南的显露就不难理解了。这也许就是古人常说的“人之显晦。固有时也”。
当然,我们不是要对石、王二位古人强加高下。这二位古代武术家各有千秋,都应当深入研究,并给予公允的评价。历史是曲折的,其现象往往错综复杂、扑朔迷离,以至于令人啼笑皆非。石敬岩的大名直到清代康熙年间,江南故老犹能言之②,后来便终于寂然无闻了。随着军旅武艺的衰微,石敬岩及其石家枪都成了历史的陈迹,成了非仔细磨洗则不辨其年代的沉沙折戟。这一历史的判决固然严酷,但大体符合社会发展的法则,符合武术演变的规律。与之相比,当初名声远较石敬岩为小的王征南,现在可以说是热极了。黄百家的一本《内家拳法》,给后世武术界带来了内家、外家的纷争并进而衍化出与武当、少林有关的无数光怪离奇的说词,自然王征南也就被自称为内家子弟的人们奉之为不兆之祖,被蒙上了一层层神秘的色彩。与其说是武术家,毋宁说象教主。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自然是武艺修养并不很高的黄百家所始料不及的。对王征南这位历史人物来说,固然身后走红是一件幸事,然则红得到了与其本人并无多少关系,而实际上成了某些人的字号和商标的时候,这个红法也的确出了格,王征南如果有知,又未尝不为之茫然。于是,我们以为,石敬岩被人们遗忘了三百年,但人们一旦从记忆中找到他时,他的形象是清晰的,人们很容易认出他来。王征南走红三百年,现在几乎是武术界无人不知的名人,然而他的形象是模糊的,要看清楚他的真实面孔,反而需要下一番大功夫。前面我们说“人之显晦,固有时也”,现在又可以补上一句:“一显一晦,难云沉浮。”
今年是石敬岩去世三百五十周年。从政治上看,石敬岩的死似乎没有值得纪念的意义,然而,石敬岩毕竟是一位杰出的古代武术家,一位在武术史上有重要贡献和影响的人物。历史上的是非曲直往往十分复杂,如果我们把一时难以论定的某些问题先搁置一下,但从一个武术家的身份来看待他,石敬岩又未尝不值得我们尊敬和纪念。区区此意,请读者察焉。

石敬岩,名电,江苏常熟人,死于明崇祯八年(1635),死时年约六十开外。据此上推,他的生年约当隆庆、万历之际。石敬岩死时的年龄有两说,陆桴亭说“年已七十余”,吴殳说“年六十外”③。二人虽然都曾追随敬岩习武,但吴殳的说法更切实际,故从吴说。
石敬岩的出身也有不同说法。明季文坛盟主钱牧斋(谦益)曾写过一篇意在表彰敬岩死节的文章,叫《石义士哀辞》④,讲石敬岩出身于“丐户”。所谓丐户,是起源于元代的一种最受歧视的城镇贫民户,相当于贱民。丐籍世代相传,入明后犹存,尤以江南常熟、昭文二县为多,直到清代雍正八年(1730)才获免籍。所以钱氏《哀辞》一起笔就写到:“所谓丐户者,吴人至今犹贱之,里巷伍陌莫与之接席而坐。”关于敬岩出身丐户的说法,亦见于屈大均(翁山)的《四朝成仁录》卷十二《石电传》,及查继佐的《罪惟录》卷十二《石电传》。
钱氏《哀辞》透露,敬岩生前曾追随过钱氏。另据黄宗羲《王征南慕志铭》载,经宗羲之弟晦木的引荐,钱亦曾接纳过“未尝读书”、“贫困无聊”的王征南。以东南人望之最又官居要津的钱牧斋,居然乐意与石,王这样一些下层人物相过从,这倒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很值得深入探索其究竟。然而钱氏以敬岩为丐户之说,的确令人难以信从。
首先,钱氏《哀辞》起笔就写丐户之贱,再引出他与敬岩的交往,颇令人感觉钱氏有门标超群脱俗之嫌。钱氏似乎也有风流绝俗的一而,其晚年与柳如是的一段姻缘,就很能表现他的名士作风。但石敬岩终不能与柳如是相比,后者是色艺双绝的名妓,前者则是“长身赤髯”的武夫,二者毕竟大不相同⑤。而钱氏又确有重名轻义的短处,这是大家所公认的。所以,写敬岩也顺便抬了自已。至于丐户之说,可能来自于传闻,牧斋对此说的真伪是没有兴趣的。
其次,与敬岩有过二年师徒关系的陆桴亭在其《石敬岩传》里纠正过钱氏的说法⑥。他说:“公(敬岩)……先世为元大臣,国初抑之为贫户。太史(牧斋)谓元时丐者误也。”我以为陆氏之说可信。其一,据钱、陆、吴诸人共言,敬岩曾于万历中从都清道陈监军征讨苗民起义,以功受职为都司参将。后来曾在真定巡抚韩晶宇府中学练枪法.钱氏说他“有善枪者,典衣裹粮,不远数百里,尽其技而后已。”又说:“所至尽结其豪杰,诸无赖恶子具牛酒,持百金愿交欢,石君掉头去之,唯恐不速也。”这些经历气度,绝不像一个籍在丐户的人。
其二,终生奉敬岩为宗师的吴殳,乃是一个才具特异又毫无道学家气息的人。作为系统接受并发扬敬岩武艺的人,我以为他对敬岩的记述最称翔实,然则吴殳从来没有提到敬岩是丐户。假如敬岩确为丐户出身,他会直言不讳的,我相信这一点。其三,清光绪重修《常昭合志》卷二十八“人物”有《石电传》,该传不言敬岩是丐户出身。
我以为敬岩祖上是元代大臣的说法很可能出自敬岩本人,似有可信处。敬岩有可能是蒙古或色目的后裔。入明以后,蒙古人、色目人在明初的压制政策下大大衰落了。不少当年的世胄人物、军官子弟都走上靠武技谋生的道路,有些凭军功而再度崛起,有些则沦为社会上的武术职业者,其身份自然比较低下。如明代有名的“沙家竿子、马家枪”之类,大抵皆属此类人物。很有可能石敬岩就出身于一个元代有地位、入明后衰败了的世代武艺之家。因其贫困,故有丐户之说。他“长身赤髯”的状貌不是也多少透露出他族源问题上的一些消息吗?
根据现在所看到的资料,石敬岩的经历略可稽考者有这样几点:
万历年间,常熟发生“盐盗”薛四彭等人引起的动乱,县令耿橘召募勇士将薛四彭击毙,石敬岩是应募的勇士之一。陆桴亭说:“应募之日,耿公畜之署中,自教以击剑之术。”所以敬岩的剑法实为耿橘所授。而吴殳说:“敬岩自少时受双刀法于本县令君耿橘,少不如教,为靴尖所蹙者不可胜记。日后出塞征苗,只以双刀临阵。”
耿橘,字廷怀,号兰阳,河北献县人。万历二十九年登进士,初任尉氏县,后调常熟县,为官清正,政声很高,后升为监察御史。耿橘是著名理学家,曾主讲虞山书院⑦,又精通武艺,教石敬岩习双刀法,在明代理学家中的确是不多见的文武通才。
万历三十七年已酉(1609),敬岩曾随都清道陈监军征两江苗民。“公被重销先登,挥三尺铁入万众中,遂破同安诸寨,以功至都司参将。”这是陆桴亭所言。钱牧斋则说:“万历中,应都清道陈监军募,督兵攻同车诸寨,功多,当得官,谢归。监军没,来依余。醉后辙鼓腹笑日:石电非轻为人醉饱也。”
敬岩从征苗民一喜,尚待考诸史籍。陆桴亭为敬岩作传在牧斋作《哀辞》之后,凡与牧斋抵牾处,都有纠正钱说的意思。但他说敬岩积功至都司参将,这妤象不大靠得住。敬岩在陈监军死后投依牧斋,看上去很象是陈监军的私从,是随军教师一类身份。明代军中确有这种人,如俞大猷军中的李良钦便是一例,成继光军中亦多有武技教师。这类人大多来自民间,不是职业军人,也没有什么明确军职,军主可能给予某种礼遇,但其身份比较低下。我以为敬岩在陈监军处吃的正是这行饭,监军一死,只得另觅出路。牧斋所谓“功多,当得官,谢归”,也不免有为之虚美的地方。
崇祯六年癸酉(1633),敬岩到了江苏昆山县,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步。在昆山,他教了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弟子,这几个人后来多成为学术上有成就的名士,从而使得敬岩名传后世。更重要的是,敬岩的武艺找到的理想副继承人,这就是我们在前所提到的吴生。对一个身在草莽的古代武术家来说,这一点太重要了,得到一个杰出的学生,便可以使本门武艺发扬光大,否则多半是与草木同朽了。当然,前提是本人确为此道中的高手,而非故弄玄虚的江湖把式。以敬岩的苦心孤诣,得到吴殳这样的高材弟子,在中国武术史上堪称极不多见的佳例。
先看看陆桴亭在其《石敬岩传》里的一段记述:“崇祯癸酉,平湖沈公萃祯备兵吾娄,时江北海氛日甚,沈公留心武事,聘东南技勇练兵,敬岩应邀而来,同时来者有曹兰亭、赵英及少林僧洪纪、洪信之属。独公称最,自曹以下皆推服。年已七十余,犹力举千伪,盘舞丈八蛇矛,龙跳虎跃,观者皆辟易。有程某者,徽人,亦善梨花枪,妒公,愤言于众,欲与公较。公与期日角技,前一夕程忽遁去。余念时事日非,倘一旦出而用世,则兵革之事所不能也,乃延敬岩而问技焉,三年中颇得其术。”
吴殳《峨眉枪法·石敬岩枪法记》云:“崇祯癸酉,敬岩至娄,寓极本寺。余约同里夏君宜、玉如、陆桴亭拜学焉。玉如、桴亭与余同辛亥生,君宣长一年。二夏之居与余仅隔一墙三人晓暮习练,桴亭居稍远,数日来一习手足,视三人稍疏。”
敬岩是崇祯癸酉(六年,1633)到的昆山,乙亥(八年,1635)二月战殁于安徽。在昆山教吴、陆、二夏习武,首尾只二年。吴殳说:“予受敬岩戳革之法,练习二年,手管粗得柔熟。”又说:“癸酉、甲戍,练戳革无间时者二年。”桴亭说“三年中颇得其术”,显然多说了一年。此外,依吴殳所述,诸人拜敬岩习武,吴殳是发起者,事实上他也是四人中习武最有成就的一个。桴亭则因为居住稍远,只是数日一来,“视三人稍疏”。然而桴亭只讲自已“乃延敬岩问质焉”,不提同学者还有吴殳与二夏,不提吴殳,很可能出于对吴殳的偏见。吴殳出身寒微,本籍太仓,因作人赘婿而移籍昆山,这在当时就遭到世俗的冷眼⑧。加上桴亭颇以理学正宗自许,视学涉百家、兼及释老的吴殳为杂流,二人思想与学术分歧又确实很大。可能因为这些原因,桴亭不愿写下他与吴殳曾同为敬岩弟子的这层关系。既然不提吴殳,二夏也就从略了。事实上桴亭对夏玉如很敬重,他的《年谱》和《行实》都曾提到与玉如师事敬岩“习武艺”。崇祯十四年(i641)四月间,玉如以“好勇不慎”而染疾,吴殳曾约桴亭一起去看望他。过了五年,至顺治二年(1645),出门半年多的玉如突然回来,原来他已仗剑从戎,曾“孤身北侦”,归来为同学们讲述清军占领下北方的情况,接着他又要去扬州投效史可法⑨。足见玉如是个血气很盛的志士,敬岩的弟子中只玉如一人将所学武艺用之于爱国事业。
与敬岩同到昆山的儿个人,曹兰亭,他书未见记载,不详其身份,从桴亭的文字看,似武艺仅次于敬岩者。赵英,他书皆作陈英,当桴亭记忆失误。少林僧洪纪、洪信,洪纪当即吴殳《手臂录》及其他书中所见的洪记,洪信情况不明。洪记是敬岩的朋友,曾向敬岩传授枪棍法。后来二人一起去真定拜访著名枪家刘德长,洪记功夫“少林推第一”,所以见德长后“意殊傲蔑”,结果败在德长枪下,乃与敬岩同拜德长为师。二人从德长凡二年,敬岩枪法大进,成为刘氏入室弟子;洪纪则不及敬岩,是故以后同到昆山时,不能不以敬岩为首了⑩。另外,桴亭所说那位不服气敬岩而又不放比武的徽人程某,很像是休宁程冲斗家族中的一员,当时程冲斗已经过世,但程冲斗的枪名远播大江南北。程氏是大族,其子弟辈习程氏六合枪者又很多,所以“徽人程某”很可能出自程冲斗家族。桴亭专记此事,未尝没有贬低程冲斗而抬高石敬岩的隐意,后来吴殳在书中对程冲斗系统的枪法屡有贬词,这与桴亭是一致的,恐怕未必来自于敬岩,乃是一种门派意气。
敬岩在昆山的二年中,与吴殳、二夏、桴亭等一班弟子的关系相当密切,几乎是朝夕在一起教习武艺。当时,整个北方农民军已成燎原之势,关外满族也在秣马砺兵,准备随时入关收抬残局,崇祯统治下的大明已岌岌可危,只有江南还大致安定。吴、陆诸人都是才具杰出的封建知识分子,他们习武,自然是有鉴于时局之危,打算为朝廷效命。敬岩虽然是一个社会地位很低的职业武师,但他的脚根也站在朝廷一边。然显,敬岩与吴、陆诸人思想立场的一致性,是他们师徒十分相得的基础。此外,对敬岩的武艺和遭遇,吴、陆等抱有同情并为之愤然不平,这不但表现在吴殳在几十年以后为敬岩所写的一系列文字中,也表现在桴亭赠给敬岩的一首诗里。诗载悍亭《诗集》卷一,赠诗的时问正是桴亭等从敬岩习武的崇祯癸酉、甲戍之间:
赠敬岩将军
敬岩剑槊为天下第一,予从之受学,惜未尽其术,
将军结发已从戎,四十余年立战功,
十月冰雷孤寨外,九秋风雨百蛮中。
但期戮力同刘杜,岂料终身类李冯!
执政无人君应恨,江湖知巳尚难逢,
据桴亭自注:“但期”一句中的“刘、杜”,是指明将刘挺、杜松。二人均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明朝进攻后金的萨尔湖之役中阵亡。刘继是抗倭名将刘显之子,勇悍敢战,善用大刀,当时为辽阳总兵。杜松是陕西榆林人,在陕西身经百战,威名赫赫,后调为山海关总兵。桴亭注云敬岩曾与二人同事,这似乎隐约透露敬岩也曾参加过明朝对后金的战争。总之,对敬岩的深切同情,构成桴亭此诗的主题。敬岩有四十多年的军旅经历,本来一心许国,希望同刘、杜一样既得到国家重用,也甘愿为国家血染疆场,不想“执政无人”,敬岩的才略和壮志均遭到无情埋没,最后竟沦落江湖。桴亭在不平之余,想起了汉代李广和冯唐,他以为敬岩的遭遇正如同李、冯。最末一句,说即使身处江湖,也难得碰到一个知己。言外又以敬岩知已自许。应该承认,吴、陆等排除社会上的陈见,对一个江湖武师执弟子礼,并对之表示同情和敬仰,对敬岩来说,称得上难得的知己了。
崇祯八年乙亥,明末农民军在荥阳大会后,张献忠一支独自挥戈东向,向两淮流域进军。农民军攻庐州、舒城俱不下,转而克庐江等城,一时江南大震。明应天巡抚传檄苏州卫世袭指挥包文达率本卫兵进援桐城。时在昆山的石敬岩等随包文达驰援,在宿松与义军遭遇,包文达全军覆没,敬岩亦死于此役。关于这场战争,许多晚明史籍都有记载,对于敬岩的死,则陆桴亭《石敬岩传》和钱牧斋《石义士哀词》记之尤详,兹将桴亭所述录之如下:
“甲戍,流寇躏中都,困桐城,公与游壮士赵英从指挥包文达公援,要公与俱,公辞以老,英日:‘我辈平居,以公为瞻,公不往,我辈何所恃?”遂强公行。二月十二日,追贼于宿松,贼伏山谷中,空城以诱。我师轻进,贼伏起,断中坚为二,文达死之。公与英犹未食,分左右奋击,自辰至脯,杀贼无算。英马蹶被执,公大呼往救,枪锋所及,无不披靡,围散复合者数。已而枪折马毙,公挥短刀步战,犹力杀数十人,至死不仆,初公与予论马槊,谓马上犹马上箭,对糧抹靴乃可发枪,若分琮者全持马力,倘敌马力强,能折人枪,故马槊以浑铁为贵。公之死,卒以围合敌众,枪力不及,而贼马又甚强。皆如其所论云。死之日,皖人异之,招其魂祀之余忠定庙下。吴人陆嘉颖赋诗哭之,买隙地具衣冠以葬。”
桴亭所述可谓详矣,但略有失误的地方,也有需要补充的地方。首先。敬岩之死在崇祯八年乙亥,而非七年甲戍,对此,各家记载都是一致的,显然桴亭有误。其次,敬岩死后,皖人祀之余忠宣公祠,而非余文定公祠。余忠宣公,即元末“节烈”名臣余阙,其事迹载《元史》本传。关于敬岩的死状,《苏州府志》、《常昭合志》及钱牧斋《石义士哀辞》均言被农民军“围而斫之,头既断,犹僵立为击刺状。”唯《怀陵流寇始终录》卷八载:“石电等下马奋槊步斗,贼骑堕地纷然。迥马遥环之,令刀槊不得及,发矢如飞蝗。(张)国维发兵不给甲,电等皆中箭死。”吴殳是《怀陵流寇始终录》的作者之一.他是明亡后最早撰写“流寇史”的史家,又是敬岩的弟子,相信这段文字必出自吴殳之手。而吴殳的记载更少一些文学色彩,比较真实可信,与之相比,其他各家“死而不仆”的记载,类同小说,殊难从们。
出身寒微而一生潦倒的石敬岩,最后竟充当了腐朽已极的大明王朝的殉痒品。直到以花甲之年战死沙场之时,他并没有食大明半斗俸禄,身份是包文达的“客”,是“东吴义!”。这真是一个可叹的悲剧。他的死,为自已争得一顶“义士”的桂冠,连大名鼎鼎的钱牧斋也为之殷殷立传,然则仅仅几年之后,钱牧斋们便纷纷投到大清王朝的怀抱里去了,做岩九泉有知,不知当作何云?不过他的弟子们总算不负乃师苦心,桴亭入清后义不出仕,以讲学著书终老乡里。桴亭是清初最有成就的思想家之一。可贵的是,有鉴于明儒空疏之敞,他极力阐扬学以致用、文武并重的思想,与同时的北方学者颜习斋所见多合,他这一思想不能说没有来自于石敬岩的因素。吴殳“革代之后,心如死灰”⑪,差不多一直是一个穷愁潦倒的蒙馆先生,间或为达官新贵们代笔写点应酬诗文换碗饭吃。虽然他学问十分博洽,学术声誉很高,相与过从者也不乏当朝名公臣宦,然则他终不肯通过寅緣或科场来出仕新朝,最终保住了自已“遗民”的气节,老死于穷困之中。这点精神,是当时一大批遗民所共有的,但具体到吴殳身上,要看到有敬岩影响的成份。因为吴殳对敬岩感情极深,他是敬岩唯一一个传派弟子,敬岩的武艺之所以传之不朽,几乎是全仗了吴殳这个耿耿不忘师教而又才华横溢的高足。
牧斋以“性椎鲁,重然诺”六个字概括敬岩的为人,敬岩必是一个很重义气的人。
据牧斋讲,敬岩有一个好朋友,姓孙,吴淞人,“家!江干,败屋破扇,妻子铁饿,傍近侠少皆兄事之。”看样子也是敬岩一流人物,较之敬岩尤为落拓。崇祯二年十月一日,清军突然攻入畿辅地区,兵临京师,朝野震恐。此时,敬岩与孙某曾到京师拜访牧斋。牧斋未言石,孙突然来访的原因,可以想见必是为牧斋安危而来,足见敬岩对牧斋以往的礼遇有图报之念。崇祯三年清兵退回关外,孙生客居长安,曾独出蓟门,打算尽历关塞,旅途中碰到山水暴涨,阻断道路,竟冻饿染疾而卒。孙某死后,敬岩“哭之恸,久之忽忽不乐。”他说:“孙兄死,电无可与共死者矣!”石、孙二人的贫中交很有点古侠士的流风余韵,亦可见敬岩作风之一斑。
敬岩的赴死宿松,也可以说是为了义气而自找的。当时,张献忠大军扫荡了明室祖陵所在的风阳,负有守士之责的巡抚扬一鹏等纷纷逃遁,敬岩不过一个普通老百姓,朝廷又从来没有厚待过他,驰援一事与他并无关系。敬岩自已也曾说:“吾老矣,不食军门升斗粟,奚而往?”然而,就因为陈英等讲了儿句“我辈平居以君为眉目”的话,敬岩便慨然而往,结果死小非命,且极不值得。大概昆山诸子对他的敬重,也与敬岩这种豪侠作风有关,毕竟“勇死寻常事,轻仇不足论”的气概并不是每一个习武者都有的。敬岩死后,桴亭写过两首挽诗。桴净本不以诗名,两诗却很能表达桴亭对敬岩的痛惜之情,读之令人心恻。谨录其一,作为本节的尾声:
“白水黄沙战骨寒,天阴磷火自成群。可怜无数沙场鬼,头白如霜独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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