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尼楠的短篇小说《意外》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5期。如愿拥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卡车跑货运,感情融洽的女友也乐意跟车随行,“亮晶晶光闪闪”的未来正在青年人李义的眼中逐渐具象,眼下辛劳攒钱的日子虽苦犹甜。一次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将他们的生活导向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道义与自保的天平如何维持平衡?是随势沉沦还是断尾求生?两场意外首尾相衔,圈成一则深不可测的人心之谜。
意 外(节选)
文|尼楠
…………
吃完饭,打着嗝从饭馆走出来,往左边走四五十米,就走到停在树荫底下的车边。阳光透过树叶打到车身上,形成一片片的光斑,风吹动树叶,车身上的光也动,就像是跳起某种舞蹈。他的车,就是这么漂亮!李义看到车的时候,满眼是车,顾不得忧思忧虑,他快走两步,将陈小婷落在身后。上了车,更有一种世界我有的满足感,从驾驶室往外看,目光所及都是路,大路小路,肆意飞驰的高速公路、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幽深静谧的路、水泄不通的路……条条大(小)路通罗马——目的地一直存在,非常明确。
几乎是从幽深静谧的路到水泄不通的路的转念瞬间,一辆三轮车倒在了车前。事发突然,三轮车似乎是从平行世界里直接穿过来的,李义看到的时候它已经翻倒了,完全没有时间反应。他很恍惚,陈小婷叫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和脚有点不听使唤。呆坐了一会儿,神思归位,李义意识到祸事已成,进而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可能将因此发生巨大改变。这种认知更加令他的手脚麻木动弹不得,有一瞬间,甚至起了跑掉的念头。当然这种想法是很荒唐的,路上都是监控,没有给肇事逃逸留空间。陈小婷让他赶紧下去看看,她脸上五官皱成一团,声音打着颤说,你快下去啊,你快下去啊。
李义打开车门,下了车,看到车子左前方躺着一个人,一辆铁锈色局部蓝色的三轮车偏倒在更远的右前方。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深灰色的裤子卷到了大腿,蓝灰色的上衣自领口开始被血迹洇湿。李义靠近一些,看到苍苍白发下面的脸双目紧闭,无声无息,面色白中带着灰青,轻飘飘的,看起来像是一只正在漏气的气球。他站在边上,竟不能再上前去查看,两条腿似灌了水泥一样重,又跟踩在云里一样轻,心脏跳动的声音撞击耳膜,脑袋里嗡嗡一片。闻讯而来的人已经围成了一圈,有人说,撞人了撞人了,看样子凶多吉少。又有人说,快把这车看住,别让人走了。说话人就上来,贴着李义站着,好像他真的要跑,随时准备摁住他。
这时陈小婷举着手机挤进来,她说,我已经报警了。陈小婷站到李义身边,目光炯炯,盯着每一个人看,一时间仿佛受她震慑,所有人都收了收自己的手脚。事发时附近有交警巡逻,很快出勤车就到了现场。交警问李义有没有上保险,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就不多说了。李义自己在那里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老人突然出现在路中间了,这个地方没有人行横道……刚说两句,边上一个光头陡然跳出来,手指戳到他的脸上,怒问,你凭什么这样说,人都已经都这样了!
到医院,李义脑子里还跟做梦一样毫无真实感,直到见到老隋。他被四五个人拥着推到李义面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再被推搡,突然就拨开众人,一屁股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上衣,五十出头,满脸疲惫,眼睛定定看着某处,对李义和其他一众亲戚视若无睹。老隋是隋庆祥的儿子,隋庆祥刚才倒在他的车前。李义心里乱纷纷,完全没有主意,也就没有顾得上去招呼。陈小婷抱着几瓶矿泉水,一个个的发过去,大家都不接,发到老隋这里,他伸手接了。陈小婷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手术做了五六个小时,一直等到天擦黑了,陈小婷又出去买了盒饭。她现在晓得坐在老隋身边,穿件蓝色polo衫理着平头的那个人有话语权,她先把盒饭递过去给他。看看时间不老早了,也确实饿,他接了去,于是众人开吃,边吃边聊。陈小婷把李义拉到一边,给了他一盒饭,李义扒拉了两口,觉得喉咙口一阵异气翻涌,干呕了一阵就再也吃不下什么了。
医生宣布结果,手术很成功,老人保住了性命,但是——他暂时醒不过来,至于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也许一两天,也许一两个星期,也许一两个月,也许要一两年,还有可能一直醒不过来。医生见多生死,讲的时候公事公办,听在老隋的耳里分外刺耳,他盯着问,什么叫也许呢?就没有个时间吗?
李义注意力集中在医生讲的前半句,人没有死,这个消息很重要。后来才知道,后面的那半句话更是重点。
虽然已经有朋友打电话来提醒,不能预交医药费,一切等责任认定后凭发票结算,但李义还是在医院预交了三万块钱,才得以和陈小婷一起回桥镇。车子被扣住,一起跑车的老乡开了辆皮卡从桥镇赶来接他们,李义坐在车上,发现自己不认路了,连天上的云也是陌生的,它们以各种奇怪的形状铺在天空中,不断地喷涌膨胀,肥厚得像某种异形的妖怪。陈小婷在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到幸好人救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的时候,老乡沉默片刻,说,这下不好了。他说,不是不讲良心,但是如果人直接去了,处理起来就干净,该赔多少就是多少,现在这样,那就说不准了,他要是一直躺着就得一直负担,这就是个无底洞了。陈小婷扭头看着窗外,不再出声,她陷入了沉思,李义暗暗掐自己的大腿,绝望地发现这不是一场梦。
责任认定是五五开。监控显示是老人横穿马路,他甚至没有左右看一看,但老人们过马路都这样,似乎也说得过去。李义在自己的车道上正常行驶,没有改道抢道没有突然加速,他也没有什么错。所以,错的是他开的车。陈小婷不满这样的认定,她提前咨询过,这种情况明显是横穿马路的责任。处理事故的交警面有不悦,看了陈小婷一眼,眼里都是责备,好像在说,怎么这么不懂事,我要生气了。李义被老隋一群堂、表兄弟围住,他们同样表达了对处理结果的不满,同时进一步表达了不管责任认定怎么样,眼下人被撞躺在医院醒不过来,就是李义的责任,他得承担全部的责任。
又是上次的蓝polo,示意其他人安静,他复述了一遍他们的说法,不管责任如何论定,现在人躺在医院里是事实,人是被车撞的这是事实,铁一样的事实面前李义难道还能不认?他又说,其实不管认定结果怎么样,事实结果就是李义要对车祸负全责,更何况,老隋家里的条件又是这么差。他后面的这句话看似跟前面的内容毫无关联,但是讲出来是非常的水到渠成。
他们把老隋推到前面。老隋的头发没有理,潦草地堆在头上,指向天空,有点怒发冲冠的意思,但他整个人却是向下塌的。他几乎被架在那里,对着李义却说不出话,眼睛看着地面,过好一会儿才说,肯定要治好,我爸一辈子没享过福,老了还要受这个罪。老隋是个孝子,这段时间照顾病人的事全是他一个人忙,不是家里人不帮忙,是没有人帮得上忙。老婆有家族遗传的糖尿病,三十几岁就打胰岛素,儿子在外地上学,这些年都是老隋一个人忙里忙外,能帮忙的只有家里的这个老父亲。隋庆祥每天都坚持骑着三轮车去捡垃圾,再运到回收点去卖,一个月能补贴家里不少钱。他还在家里种菜,早晚两次拿到市场摆摊,四季畅销,更为夸张的是,他还能下河捕鱼捕虾。
李义听着,不说话。陈小婷突然站起来,板起面孔讲,该我们承担的我们不会赖,不该我们的我们也不会多出力。车祸发生以来,陈小婷端庄、讲理到变了一个人,这会儿恢复本来面目,就说一是一了,态度也不大好。对方一听就不干了,冲上来要打人,李义挡到前面,眉骨挨了一拳,眼前一片金光四溅。他把陈小婷死死按在身后,不让她冲出来,陈小婷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当天一回到桥镇,陈小婷说有个小姐妹找她,就下车走了。她的脸上怒气未消,一路又积攒许多怨气,处于一种随时爆发的不稳定状态。她一下车,李义觉得自己松了口气,显而易见,他们避免了一场完全可预见的争吵。给家里打电话,犹豫很久,李义还是没有说撞了个人的事。他肯定不能说,因为说了就多两个人一起发愁,对于事情的解决毫无裨益。他的父母都是村里最本分的农民,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撞坏了个人,这以后不知道要赔进去多少钱,便要整天以泪洗面,再急出个好歹来就是祸不单行。
刚到房间,房东老太太过来关心他。房东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住在隔壁一幢三开间的小平房里,他们的儿子在镇上女儿在城里,会在周末不约而同回到这里,临走带着各式应季的蔬菜和鸡鸭蛋。在一些节庆的日子里,老太太会指挥自己的老头宰掉一只圈养的鸡或鸭,做出一桌丰盛的团圆饭。老太太清瘦整洁,目光如炬,一整栋楼的租客,只和李义走得近。她跟李义打听车祸事件,一会儿同情他一会同情隋老头,态度摇摆不定,但是她指引李义去村南找一个叫作“公公”的人,说他有神通,能知过去识未来。老太太殷殷切切,去吧,去上炷香,把“公公”请来好好问问。
在一间四面墙都被烟熏成黑褐色的房间里,“公公”双手相交坐一张藤椅里,是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脸颊的肉松松地往下挂,耳垂被金坠子拉成长长的一条。她抽着烟,用一种浑厚又虚空的男声问李义什么生肖、住在什么地方,问完之后不说话,猛吸烟。直到李义在香烟和香烛的烟雾中等得内心忐忑,手脚发凉,才又缓缓地开口。她说,事情都是注定的,你今年注定有一劫,等过了这一关,二十八岁以后就有好运交了。
二十八岁以后?
是的。存好心,做好事。顺顺利利,财运亨通。
李义知道这些话看似有益又无用,但眼下有人对他这样讲,心底难免暖意流动。想着该把二十八岁的预言讲给陈小婷听,或者把她一起带来找“公公”,他愿意相信这些话,希望陈小婷也能相信。但他等到了半夜,也没有等来陈小婷。李义好几次拿起手机想给陈小婷打电话,最后都没有打。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一半的被窝冷着,横竖睡不着,就开始思想。太近的事情不敢想,就想一些大而化之的东西,比如说,命运,比如说“公公”说到的注定。想了一段时间,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面,天空和大地都被一种寂冷幽静的光笼罩,光的外面是一片凝重的黢黑,他似乎在一条干涸的河边,陈小婷背对着他。他想上前去,发现两条腿如同长在了地上,根本不能动弹半分,于是他企图叫喊,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木炭,又痛又干。最后,拼尽全力居然发出了喑哑的声音,他被自己细如游丝的声音叫醒了。
满头大汗地醒来,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条条块块地铺在被子上,李义睁眼看身边,没有陈小婷。洗了把脸,到村口的小吃摊要了个蛋饼,味同嚼蜡,心里空空荡荡。那个昨天晚上,或者是更早时候他避免去想的问题,像阳光劈头盖脸地打过来避无可避——陈小婷靠不住了怎么办?她要离开了!不能想象没有陈小婷的生活,没有陈小婷就没有未来。李义慌死了,遍寻不到手机,一低头发现就握在手里,正要给陈小婷打电话,就见她从一辆红色的比亚迪走出来。看到李义,也不说话,回到出租屋倒头大睡,显得她一晚没睡好或者没睡一样。
李义一上午都在洗车,从里洗到外,连座椅套和墨绿色的窗帘都拆下来洗了。洗完以后,去看陈小婷,还睡着,整张脸埋在被子里,一头长发露在外面,房间里塞满陈小婷呼吸之间缠绕堆叠的气息,略高于人体体温,熟悉、让人安心。从这样的房间走到外面去,他不太情愿,但是吞下一碗泡面后,陈小婷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李义决定去工业区跑跑业务。
先去的是家五金配件厂,小几十号人,发货由财务兼着,出纳是老板娘。老板娘见到他颇觉意外,而后关心地问起他的事,问处理得怎么样。她说,不着急,最近货发得也不多,先好好把事情处理完。老板娘那神情,空有诚恳的样子装的是怀疑的灵魂。李义知道和这样的小妇人多半没什么好讲了,就告辞出来,去了另一家。
这家厂在桥镇本地属于规模中上,是老客户,上上下下都处得很好,他一到厂门口,门卫老丁就从传达室里跑出来。递给老丁一支烟,后者就很热情地把他堵在传达室聊了起来。老丁打听完车祸的来龙去脉,脸上的神情随着李义的讲述而同步凝重,最后语重心长地说,这要是在医院躺个五年十年,怎么算?要想办法一次性解决掉。你想没想过,你正在厂里装货准备出车,突然冲出来一群人,拦着你跟你要钱?或者在你车前拉着一条横幅?你的日子还过不过?
听到这里,李义不能不感到心惊肉跳。但老丁不是凭空胡诌,他举了好几个例子,以证实自己所言。他建议李义,要快刀斩乱麻,譬如赔偿,谈出个具体数字,总得一手过钱一手平事,最后白纸黑字留下证据,这事才能算过去一大半。
他难道不想把事情一次性解决吗?又不能主动出击,现下只能在家里坐以待毙,提心吊胆地等对方找上门来。想到这里,李义十分灰心,被一种倦怠感侵袭控制,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头顶上那一刀都要落下来。不管这刀在什么时候落下来,避无可避,都是致命的,并且,等待的时刻将更加痛苦。
两周后的上午,李义正在装货。一车的地板码得齐齐整整,横平竖直,看起来简直是用一把巨大的尺子量过一般,厂里老板路过,表扬了一番。在准备出发的时候,工厂的门口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人数不多也不算少,十来个,三三两两地站着。最初,他们是无声和沉默的,各自东张西望着,有两个人走到了门卫室里面,然后队伍里又出来一个,跑到门边上的围栏边撒了泡尿。就这样动了起来,开始有人骂骂咧咧地推门,声音越来越高,李义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装作没听到,打开车门准备上车,但是边上发货仓的小刘跑过来,问,李义你听到了吗?他们在喊你!
李义不得不跟着大家到了门口,来的果然是老隋一行,但他却被挤到了一边,搓着手,有点尴尬有点被动。见到李义,有两个人突然摇动铁栅门,以示激奋。他们广播李义的行为,厂内众人于嘈杂之中听了个大概,主要是李义撞坏了人却不准备负责,现在人躺在医院已经交不起费用,马上要被赶出来了。众人噤声,觉得这种场合之中不好发声,以免惹祸上身。李义势单力薄,一味承受着指摘而无法回应无人应援,并且在老隋亲朋的指责之下,似乎也觉得自己十分不堪。他努力稳定情绪,却苦于毫无支撑,在这种一边倒的情况之下,放弃挣扎的念头已经破土而出肆意生长。李义一心只想能快点发车,希望可以快点了结,就默默盘算自己还能掏出多少钱。
听着这一群激动的人此起彼伏的声音,李义时而又有些恍惚,插不上嘴,也因为心存侥幸,总觉得还有转机。果然不一会儿,陈小婷健步如飞带着两个小姐妹从厂外飞奔而来,一来就在人群中冲出一条路。陈小婷的声音很大,两个小姐妹嗓门比她还要大,在所有人还不明就里时,三个人的声势瞬间压住了场面。女人不好弄,尤其是三个女人,她们开始无差别攻击,嘴里喷射各种骂人词汇,语速之快、词汇之丰富令人瞠目结舌。
李义觉得陈小婷蛮不讲理,但是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上前去把她往身边拉,觉得她可以低调些,但被甩开手臂。陈小婷沉浸于这场对抗胜利者的兴奋中,想要乘胜追击,但是对方在被乱拳打倒后,发现形势已经难以挽回,就换了个方向——他们动手了。当然不是对人动手,其中一个理着平头、穿件旧皮衣的跑到一边,将靠墙放置着的一堆刚从脚手架上拆下来的毛竹推倒了。那么多竹子轰轰烈烈地倒下来,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巨响过后,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跑来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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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见《钟山》2024年第5期
尼楠,1979年生,现居苏州吴江,供职于乡镇宣传办。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山花》《小说选刊》《青年文学》等。曾在本刊发表小说《村野》等。
编校:夏彬彬、貟淑红
制作:席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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