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施宇
桂子开时,又踩在老家的土地上。
从孩童至成人,与这片土地的缘分始终不断,我难免觉得已把握了黄土上的所有隐秘,被问起,答案却仿佛水稻田游于表面的浮草。母亲批评我左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凡行事作风与外婆有丝毫相似,似乎种点菜秧子都能从墙根里长出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外婆正坐在桂花树下沉默地摆弄手机,面上流露出不同以往的复杂神情,情绪变化不定,可就是没有半分笑意。这样严肃,我与母亲面面相觑。自那天起,我们发现小老太太藏着什么心事,可惜任凭我们如何试探,她像颗牡蛎一般闭紧了嘴。
事情因舅外公的朋友圈迎来转机。舅外公是外婆的胞弟,两人都爱拾掇土地上的那些事儿,偶尔碰面聊天时似针尖对麦芒,光是施肥这么个小事都能辨几十分钟。
一大早,我打开朋友圈就乐了:“……荷花绿叶回家处,黄桥银杏撒黄金。舅外公这诗写得蛮有味。”“莫子诗?”听到这话,外婆突然放下活计,在围裙上略一擦手,接过我的手机翻了起来。皱着眉,眯着眼,显然看得十分认真。待看完,外婆默不作声地还了手机,继续低头摆弄锅里的食物。
菜出锅时,外婆突然冒出一句评价:“打油诗撒,冇得平仄,冇得对仗,他就是这样式,让他学又不好好学。”
炉膛里的火焰时隐时现,间或发出“毕剥”的柴火爆裂声,仿佛什么陡然从幕后走至台前,显露出未曾展现过的一面,这声响成了最好的背景音乐。
外婆竟然懂诗,而且是古体诗。我既惊又喜,惊于我们一家子从来不知情,更何况外婆不识几个大字,喜于总算与家人有了件可谈得上“高雅”的话题。
我开始和外婆聊诗,当然,主要是我卖弄课上学来的皮毛,李白的狂,杜甫的实,李贺的鬼,凡是能瞬间想起来的琐碎知识点轮番上阵。外婆却听得有一搭没一搭,专心致志对付眼前那碗老姜炒鸡面,吐了一桌子鸡骨头。等早餐结束,我嘴皮子说干,她仿佛终于起了说话的兴趣。
外婆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讲起格律。
不同平仄开头的格律规范,每说一种都引之以对应的诗例,比如仄起式的杜甫《春望》,平起仄收式的王维《山居秋暝》。与我讲的完全不在一条知识线上,此刻我仿佛临时顶替了舅外公的位置,虽没有针锋相对,但也几乎驴唇不对马嘴。外婆从平仄说到用韵,手里的活儿也没停,把圈养的猪崽喂了,后院的鸡鸭鹅也放出门,菜地里的虫该除了,还有禾堂上落满竹叶,也得清理清理。
“你舅外公莫子都不晓得,他高兴写也要得。”外婆蹲下身子,开始一根根拔除贸然长在墙根缝隙的杂草,“我是好久不写,要不是别个突然告诉我出了书,我都快忘光咯。”有阵风吹来,我们停在院子的墙根下,抬头看竹林随风摆动,柔韧的竹枝四处挥舞,互相击掌,“簌簌”的声音似歌声唱和。
外婆脸上逐渐绽起笑容,起初只是嘴角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随着她站起身,目光沿着墙根越看越远,看到更远处即将满仓的稻田,笑容越发明显,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嵌进更深的弧度。“……罢笔畦间为老圃,强盛益体享天年。”她吟起某首诗的片段。
原来这就是外婆近些日子的心事。前几年住在城里,她跟一位老教授学了写诗,小学文凭的外婆学得吃力,就着诗选和字典挨个字地摸索,却意外有股热情在她瘦弱的躯体里反复化学作用,剧烈而又磅礴。外婆在和年轻的自己较劲。
回乡后,外婆流连于田间地头,写诗这件事成了她的秘密,早在院墙动土开工时被她掺进水泥砂浆埋进砖墙里,老家的园子成了外婆的诗园,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如果不是她参与的诗会即将出版一本诗选,重新勾起外婆的诗兴,连夜写了新作,几乎要这么结结实实地长进地里去。
快递送来,我们把外婆拥在中心,准备听她逐字逐句解读自己的作品,才知道送来的不光一本诗选,而是足足三本,不仅有诗,更有对联,外婆的新作《重阳》亦在其中:“九九重阳节,少青敬老忙。房前樟树绿,院内菊花黄。水果盈餐吃,鱼虾满碗装。登高观远处,稻麦满家乡。”果然平仄对应,对仗工整,另写有植树节栽树、 春耕劳作、闲时栽菜,桩桩件件,情景再现般刻画在纸张上,充满油墨气息。
外婆念着诗,那方言无法传得多远,可依旧平直且真实地往下延伸,从土地的表层破开几道口子,扎根进更深处,与脚下这片土地同频共振。恍惚间,我听到了种子破土的声音,从我固执的性子上突兀而来。
文字来源:《长沙晚报》橘洲副刊版 摄影 谭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