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无谱
王翟
一
仲夏，南岳衡山的一个洞穴内。
几支火把，一炷高香，三个石室。
左石室里，关着一高挑青衣男子，眉清目秀，腰间别一支碧色玉箫。
右石室里，关着一壮硕朱衣男子，英气十足，身上背一床七弦古琴。
中间的石室里，点着一炷拇指粗高香，香头青烟袅袅，香底缠着几圈炸弹引线。
香尽，洞毁，人亡。
“大哥，你觉得这香还能烧多久？”朱衣男子隔着石门问。
这洞不大且静，石室之间虽有石门阻隔，但门缝并非严丝合缝，所以声音传导起来还算清晰。
“五只蝙蝠。”那青衣男子答。
“什么？”朱衣男子疑惑道。
“大哥，我是问你，这香还能烧多久？”朱衣男子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只听那青衣男子淡淡地回答：“我是说，这洞内有五只蝙蝠，你那里有两只。”
“你怎知我这里有两只？”朱衣男子更加疑惑地问道。
“因为你那两只扑翅声，比中间那三只小一点。”青衣男子答。
听到这个答案，朱衣男子先是愣了半晌，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中夹杂几分开怀、几分惆怅、几分释然，仿佛一首曲调的尾声。
自己问的明明是香，大哥答得却是蝙蝠，朱衣男子明白，大哥这是想让他转移心思，放下生死执念。
“月圆月缺终有时，花开花落终有时，人生人死终有时，香燃香尽终有时……”那青衣男子喃喃自语道。
“哎……”
“哎……”
朱衣男子连叹两声。
此时，往事如潮涌上心头。
两人来衡山学武已有三十余年，这三十余年，两人就如这洞内两只蝙蝠，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这是何等美好时光。但只需再过一点时辰，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朱衣男子悲从中来，轻轻唱道：
“ 骑骑跺，跺跺骑，三百两银子买只马来骑。上岭不骑马，下岭马不骑，平路牵起走，蛋马有马骑……”
洞内万籁俱寂，童谣如梵音悦耳。
这是二人儿时最喜欢的一首衡山童谣。少时，两人贪玩，经常误了回去时辰，山里天黑得早，山路乌漆麻黑，两人害怕被山鬼抓去，就一路唱着这首童谣壮胆归家。
此时，朱衣男子再唱这首童谣，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祝融峰那年的点点星光，穿越时空，洒进了他的心房。
二
他们的故事，要从一个门派讲起。
衡山派，作为五岳剑派之一，以南岳七十二峰为势力范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南方门派。这个门派，因其行事之“怪”而闻名。
江湖上，人人皆知，衡山派有“三怪”。
“一怪”，一手神剑一手曲。
江湖上有一个传闻：在南方的祝融峰之巅，武功第一，不是天下第一；音乐第一，才是天下第一。
在衡山派内，音乐，被推崇到至高的地位。在他们看来，音乐，不仅跟武功相通，而且是人间最高雅的艺术。
衡山派为何如此热爱音乐？源在衡山当地民风民情。
衡山位于“五岳”最南边，远离中原武林 ，民风淳朴，这里的百姓不好打好杀、争名夺利，反倒对音律十分喜爱。
在衡山，家家屋里有乐器，个个山头有山歌。在衡山派内，弟子出门是侠客，关起门来是乐师。
所以，衡山派弟子，从小不仅人人习武，还人人擅长音乐。
“二怪”，一人修道一人佛。
由于曲谱多为合奏，所以，衡山派子弟均为结对修行，且这结对子的二人练武时，一人须修佛家内功，一人须修道家内功。
自古佛、道不同路。佛家内功，讲究刚劲生猛；道家内功，讲究清虚无为。怎么会出现佛、道双修的局面呢？
原来，在衡山之上，寺庙林立，宫观遍布，和尚与道士开门相见，香火相通，共存一山，同居一庙，堪称中国名山一绝。
也正是因为这一特点，衡山派的武功，刚柔并济，一攻一守，一快一慢，变幻多端，让对手叫苦不迭。
“三怪”，神功曲谱无神功。
江湖上，人人皆知，衡山派有一个大秘密。
说这秘密人尽皆知，因为江湖上，很多人的手上有一本《笑傲江湖》曲谱。
相传这一曲谱，传自衡山派创派两位祖师爷，为二老毕生心血之作，虽是曲谱，但内有神功秘籍，若能参透，便能天下无敌。
说它是大秘密，因为即便人手一本神功曲谱，但百年来，竟无一人练成此神功。
三
洞穴内，两人开始对话。
“大哥，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朱衣男子说。
“是的，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青衣男子说。
“大哥，你还记得当年师父怎么说的吗？”朱衣男子问。
“记得……”青衣男子说。
“那年，小黄死了，我们问师父，小狗为什么会死？生死的意义是什么？师父只说，每个人生死的意义，只能自己在死门关前看到。”朱衣男子说道。
“那你此刻看到什么？”青衣男子问。
“我没错。”朱衣男子答。
“什么？”青衣男子问。
“我虽即死，但无半点遗憾，因为我没做错。若此生的选择，引我来此，那此地，便是我最好的葬身之处。”朱衣男子这番话，犹如漆黑洞穴里生起的一团火焰。
“好一个‘没有错’。”青衣男子回应道。
“大哥，那你此刻看到了什么？”朱衣男子问。
“我的心。”青衣男子说。
“什么？”朱衣男子不解。
“你因没有错，所以没有遗憾。我因没有遗憾，所以没有错。我修此心，心即此理。”青衣男子寥寥数语，仿佛将洞穴里的一团火焰扑灭了。
生与死，是人生的终极命题。此时，二人均已参透生死。
洞穴内，高香还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烟味。
“大哥，一切就要结束了……”朱衣男子说。
“一切就要结束了。”青衣男子重复了一句。
突然，朱衣男子好像想到了什么，他问道：“大哥，你还记得在本派的传代曲谱中，有一首生死绝境之曲吗？”
“你说的可是那《笑傲江湖》？”青衣男子答。
“正是。虽然这曲谱与传闻不符，对应的武功，稀松平常，但不妨碍它是一首经典的乐曲。”朱衣男子说。
“确实如此。”青衣男子说。
“那我们何不在此，最后合奏此曲，了却此生呢？”朱衣男子说道。
四
那箫声，悠悠然，犹如山前清凉一阵风。
那琴声，浑且厚，犹如月下汹汹一江潮。
此时洞内，箫琴和鸣，时而空灵悦耳，时而澎湃动心；时而紧密如雨，时而疏松如风；时而凄凉不已，时而生机盎然。
这《笑傲江湖》曲谱，本是生死之曲，于生死绝境，由两位忘却生死之人弹奏，曲调之意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加之洞内安静，穴壁回音，堪比天籁，就连洞内那两只生龙活虎的蝙蝠，仿佛也被乐曲迷得如痴如醉，倒吊壁上一动不动。
《笑傲江湖》曲虽不长，但一曲三叹，极其消耗心力，两人一曲奏罢，均已汗流浃背。
“大哥，这是我们合奏得最好的一曲。”朱衣男子说。
青衣男子没有回应师弟，只是慢慢将琴安放好，淡淡地说了一句：“该拔剑了。”
“该拔剑了。”朱衣男子也肃然应道。
只听唰唰两声，两人各自拔剑，一招一式如急风暴雨般使出来。电光石火间，两人一快一慢，一主一次，配合得极其默契，仿佛就在合奏一首乐曲。
这正是衡山派武功精妙所在。作为五岳剑派之一，衡山派武功以剑术著称，其衡山五神剑，包含天柱、紫盖、芙蓉、石廪、祝融等五套剑法，招式繁多，包罗万象，在江湖成名已久。
但衡山派武功最厉害之处，并不在招式之多，而在节奏变化之快。
节奏，即律动。万物皆有其律动，水有水的律动，日有日的律动，生命有生命的律动，掌握节奏，就是掌握天地道化之母。
衡山派武功讲究“以曲御术”，曲为主，术为次，其武功不讲究一招一式的凌厉，而讲究整体的节奏配合。门内弟子练武时，手中使着剑招，心中却似在演奏着乐曲。曲调快，招便快。曲调缓，招便缓。曲调转，招便转。
今日两人这一套《笑傲江湖》曲谱剑法使将出来，可以说威力比平时厉害了十倍。
朱衣男子大惑不解，问道：“咦？大哥，这《笑傲江湖》曲谱好生厉害，怎么我平时没发觉？”
“我也觉奇怪。”青衣男子也疑惑道。
两人从小到大练这套曲谱，少说也有上千遍，从来没有这般感受，均大受震惊。
五
“世间万象，皆由心生。先有万象，后有万声。万声之始，始之于心。心之道，贵于真。曲之道，贵于真。剑之道，贵于真……”洞穴内，青衣男子喃喃自语道。
“大哥，你在嘀咕什么？”朱衣男子问道。
“你可记得，师父曾说过，本派武学的最高境界是什么？”青衣男子说。
“你说的可是那‘乐由心生，真心至上’。”朱衣男子答。
“当年师父是怎么说的来着？”青衣男子问。
“师父说，音乐是内心的表达，最厉害的境界是真心之境。”朱衣男子话锋一转：“可是这真心之境，也只是一个传说，除了创派祖师爷，从没有人真正达到过啊。”
“确实……”青衣男子说。
“大哥，难道刚才这一曲，就是真心之境？”朱衣男子问道。
“也许……”青衣男子回应。
“哈哈哈！”朱衣男子大笑三声说：“好一首《笑傲江湖》，直到生死关头，才让人听懂；好一个真心之境，直到黄泉路上，才让人领悟……”
一番交谈后，两人陷入沉默。
两人自小拜入衡山派门下，每日勤练武功，谨记师父传授的心法要诀，但还是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一时间，两人心中生出无数疑惑：
“音乐和武功的真正奥妙是什么？什么才是真心之境？什么才是‘乐由心生’？……”
两人苦苦寻思不得解。
突然，朱衣男子问道：“大哥，你有没有发觉，刚才这一曲，固然好，但在几个关键时刻，总觉不够尽兴、洒脱。”
“……是有一点。”青衣男子说。
“大哥，我们何尝不改编一下这曲谱，按我们心中之意来御剑？”朱衣男子说。
“改编曲谱御剑？这可是本教大忌……”青衣男子说。
“反正都要死了，还什么大忌不大忌？”朱衣男子说。
六
在衡山派教内，有一条人人必须遵守的教规，即绝不可以脱离、改编曲谱习武，因为一旦如此，便会入了魔道，走火入魔。
百年来，衡山派弟子一直将此教规奉为金科玉律。
但今日，在洞穴之内，视死如归的两人，却打破了这一条禁忌，演奏出了一曲只属于他们的生死绝唱。
这一曲，荡气回肠，百转千回，时而蛟龙出海，时而深山鸟啼；
这一曲，激昂顿挫，直抒胸臆，时而热血澎湃，时而泪人衣襟；
这一曲，石破天惊，开天辟地，时而山崩地裂，时而黎明破晓。
一曲奏罢，又拔出了剑。
那剑，一阴一阳，一柔一刚，既刚猛有力，又绵柔似水；
那剑，一进一退，一攻一守，既固若金汤，又直击要害；
那剑，一虚一实，一有一无，既真真切切，又虚无缥缈。
这翻一奏一练时间虽并不长，但两人似乎度过了三生三世，穷晓了无数道理，之前在音律、武术上想不明白的地方，一下全想通了。
——只可惜，高香，只剩一指来长。
——只可惜，两人，剩下的时间不多。
“大哥，从来没有想到，音乐和剑法能这样使。”朱衣男子说：“教规没有错，过早脱离曲谱，易走火入魔，但一直囿于曲谱，也永远达不到这真心之境。”
“规则，是基石，又是枷锁。”青衣男子说。
“大哥，悟此境，此生足矣。”朱衣男子说道。
“足矣。”青衣男子应道。
至此，二人再无言语。
此时，洞内一片死寂。洞外，仲夏的衡山，气候凉爽，草木迎着阳光，郁郁葱葱。
人生一世，就如衡山草木这一夏，来时灿烂，去时悲凉。
生是什么？死是什么？
别人的经验，永远是别人的。
欲穷山顶真风景，莫怕风雨须躬行。
真正的“神功秘籍”，是不畏藩篱、不畏生死之人，创造出来的。
真正的“人生真谛”，是摒弃世俗、遵从内心之人，苦苦寻得的。
高香即将燃尽。
突然，一个声音从洞口传来：
“洞内有人吗？……”
来源：2024年“我与南岳的故事”主题文学大赛小说二等奖
图源：缪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