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完好无损》（Mint Condition）这本书复现了上世纪80年代席卷全球的“棒球卡狂潮”。
书名也很有意味：“Mint condition”本意指钱币“刚从铸币厂里出来”，成色完好无损。后出现在二手市场上，用来形容自己挂拍的二手货状态极佳，像新的一样。
大洋彼岸，成长于上世纪70年代的孩子们，在一张张印着棒球球员照片的硬纸片上，首次尝到了“投机”的诱惑——掏空零用钱，换得一张，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视若珍宝。享受同伴们的羡慕目光，等待一个愿意出高价钱的大孩子，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他——我的棒球卡，“就像新的一样”。
到了80年代，孩子们的“小投机”突然变成一场成年人的”大生意“。大人们进场了，专业藏家进场了，资深收藏家们进场了。他们挖空口袋，红着眼，杀进名目繁多的新秀卡、老炮卡、晋级卡…. 直到把所有卡都炒成了稀有卡和天价卡。
再然后，就是熟悉的剧情——泡沫破了。到了2000年代，棒球卡市场彻底崩溃。曾经光鲜的大型卡片公司，或被收购、或遭清算，一地鸡毛。而现在的棒球卡，已经变成了怀旧又昂贵的小众爱好。
02
每一个标准的“从泡沫到萧条”故事背后，通常都能找出一大把“原因”。棒球卡狂潮也不例外——比如发行过度、突发棒球大罢工、电子游戏兴起等等等等。
但是这棒球卡版的郁金香故事很特别，它有一个崩溃宿命的“充分不必要条件”——一本叫做《贝克特棒球卡月刊》的杂志。
没有它，这场泡沫几乎不会爆发。
（Beckett Sports Card Monthly Price Guide）
曾经的棒球卡市场，是一个稀缺、小众、效率极低的市场。只有一小撮有相同特殊癖好、同被小卡片吸引的人，才会交易买卖。而它的价格诞生过程，也如禁酒令期间秘密小酒馆里所发生的——酒客酒瘾来了，便去问，问了才知道。价格高低纯凭个人喜好，同一支球队，两张脸，价格可以天差地别。标准的“非标品”。
直到有一天，一位叫做贝克特的统计学教授，开始私下打听成交价格。也许是统计学职业病，他觉得棒球卡应该有个市场价格表。
结果真被他做了出来，还发展成了月刊，变成了棒球卡的交易圣经——从那一刻起，这场游戏正式从“收藏爱好”变成了“投机狂潮”。
为什么呢？
因为这本杂志，让棒球卡交易这件事从“私域小圈子”变成了一个“大巴扎”——无论你懂不懂行，现在都能知道价格是如何起伏的，而自己该如何下注。
更重要的是，这本杂志，创造出了一个“共有知识”（common knowledge）：让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这本杂志”——它把所有人都放在了一张赌桌上。而牌桌上的聪明人很快就掌握了游戏规则：
牌面不重要，一个王炸都没有也能赢。玩家根本不关心自己手里是什么牌，全程都在研究桌上的其他玩家——自己出不出牌，出哪张，完全由其他玩家的反应决定。
而《贝克特棒球卡月刊》上的价格数字，就是身边人脸上的“tells”（Tell，桥牌术语，指玩家的一些下意识行为，往往透露其牌力強弱）。慢慢地，“棒球卡交易”和“棒球卡”脱离了关系，一张1989年的新秀卡真的值几百美元吗？不重要，只要它变成了杂志上的数字，交易就可以继续。
这就是共识游戏（common knowledge game），人群打量人群的力量。“我”怎么想不重要，但要知道“你”怎么想，我认为好的不一定好，大家都觉得好的，也不一定好，只有大家都觉得其他所有人都觉得“它”是好的，“它”才是真的好。故事很重要，但比故事更重要的是——是不是每个人都听到了、且相信它？
《贝克特棒球卡月刊》就像菜市口的“斩首示众”，一个自古以来一直在上演的行为艺术：不仅要让你看到罪犯头点地那一瞬间，还要让所有人知道：所有在场的草民也都看到了。
只有所有人都看到了，才能让行刑台背后站在高台上的人，判断出草民们对“斩首”这件事已经有了“共识”——不要以身试法。
而共识一旦形成，便会迅速形成一条产业链，产业链和利益相关生态圈一旦形成，便酝酿出强大的惯性，惯性加深，推着大钟摆加速向泡沫吹起的方向，前进。
直到一个相反的“共识”出现。
eBay就是当年喊破“棒球卡皇帝”没穿衣服的小男孩——它的出现让藏家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可以在一张公开的网页上，看到每个价格背后有多少卖家、多少买家——你举牌四望，发现牌桌上的其他人也都知道了。这一刻，“共识”突然改变。
然后呢？钟摆便开始往相反方向摆。
03
世界本就是一只大钟摆，我们的“共识”推着钟摆，或升起、或降落、或回归平均值。共识可以被打破、叙事也可以被改变，钟摆的方向也会跟着转向。
但有时候，它摆得太远，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回到正常位置。
你开足马力，试图把钟摆往回扳。难。因为事情“变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了，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新的共识已经形成，正酝酿出强大的惯性，推着大钟摆加速向反方向前进。
过去三十多年，金融市场上的“棒球卡淘金“就是流动性游戏，低利率环境就是《贝克特棒球卡月刊》——大家都知道该怎么玩那些只有在“零利率”环境下才成立的游戏。
我们谈论增长、谈论价值、谈论“网络效应”，变异成低利率物种；所有商业模式都可以总结为：“我们将在10年内烧钱建造XX，然后在更遥远的未来靠YY赚大钱”。在梦想面前，谁会问“如果美联储加息0.25%该怎么办“?
突然有一天，《贝克特“低利率”月刊》停刊了，原来的共识不见了；新的共识变成了“朝不保夕”、“今天的一块钱比明天的一块钱更香”——所有人都想要现金流，所有人都知道只靠“梦想”不work了。
04
睁开眼睛，时代情绪变了——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媒体已不再避讳此事，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
于是新的时代叙事变成新的“共识”，一旦形成，又是个巨大的惯性。惯性是个千斤重的胖魔鬼，它跳上钟摆，死死压着，钟摆艰难回摆，速度越来越慢。
然后呢？
我们的本能是求一个“答案”。觉得一定有一种办法，有一个聪明的船长，或一位战术天才来驾驭水域变化——让这条海盗船重回正轨。我们正襟危坐，等待便是。
但左等右等，“答案”也没来。于是干脆选择把头埋进沙子，天佑我想出一个新点子，融得笔钱，再过一关。就算心中已觉不适，但所有人都不愿意和惯性分手。
《反脆弱》中有分教：能使人类社会达到“反脆弱状态”的一类人，是总想往火里扑的人。这些人一辈子都会和“惯性”撕扯，把自己推向越来越大的世界。所以一定还有另一个答案。
也许来自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
一对兄妹遭遇风暴沉船，妹妹维奥拉幸存，被沖上伊利里亚（Illyria）的海岸。
维奥拉在沙滩上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全都是碎片，所有人都不见了，亲爱的哥哥也失踪了。没有哥哥该怎么办呢？
维奥拉的选择是看向船长，问到：
维奥拉：朋友们，这是哪个国家？
船长：这是伊利里亚。
维奥拉：那我应该在伊利里亚做什么？
——《第十二夜》
遭遇海难的维奥拉，既不向船长寻找答案，也不试图否认逃避。她迅速认识到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答案，自己已经和从前的“正轨”永别了。
她只知道三件事：必须活下来、必须忘记过去和惯性、不要在新游戏中忘记自己的身份。
于是维奥拉留在了伊利里亚，变装成男人，在生存和新身份之间找到了平衡。
最后和哥哥重逢，还收获了爱情。
(2019年APT版“第十二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