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曹更作书中蠹
(节选)
文丨诸荣会
一
“山如眉黛,秦淮河恰似江南脸颊上闪闪亮亮的泪一行。”这是三十多年前我在一篇散文开头写下的句子。其实我当时写下这个句子后跟着还写了一句,“其源头那座具体而微的盆地又恰似泪眼一汪了”,但是我最终把它删去了,原因是除了怕读者说我堆砌比喻太过刻意外,更怕其联想语意时生出误解。
写那篇散文时,我正在那块小盆地内的一所中学教书,秦淮河紧挨着校园的围墙根静静地流着。秦淮河被誉为“中国第一历史文化名河”,所谓“百里秦淮之源”便是我脚下的这方土地。但是我深知,我脚下这方以水为名的土地,无论是在中国的地理版图还是文化版图中,都不是一个存在感很强的地方。即使时至今日,尽管“溧水人”头盖骨的发现证明早在新石器时代人类的先民就在这方土地上生息繁衍了,尽管“溧水”作为中国的一个建制县至今已存续了一千四百多年,尽管今天作为一个县(区)域经济体其经济总量早已在千亿元以上……但是,溧水人出门在外,每每需要向人介绍自己的家乡时,常尴尬于“溧水”这两个并不算太陌生的汉字,组合在一起却总让对方一脸茫然,甚至还有人会将其中的这个“溧”字读成“漂”“潭”……
好在有一条秦淮河!
每当此时,溧水人便不得不引出那条秦淮河——毕竟朱自清与俞平伯的那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多数国人还是读过的。只是那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或者更准确地说,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与溧水其实并无太大关系,无论是从溧水流淌出的秦淮河,还是流出秦淮河的溧水,与之相比都完全是另一种形态——这座以水为名的小城最外在的特征是它原本并不是一座水城,而竟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山城”。那东庐山、无想山、金牛山、美人山、小茅山、亭山、团山、爱景山等,从四周探头垂顾着小城,也包围着小城,把小城包围在一个具体而微的盆地中间位置。城内的所有动静,人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周围的山们谛听着,监视着,围困着……
好在有一条秦淮河!
虽然很难说清到底是围成溧水这座小盆地的山们,特意为秦淮河深情地留下了一个豁口,还是秦淮河硬生生在这些山之间冲开了一线水路,但是秦淮河流出溧水后反正便豁然开朗了,似乎一下子流进的便是一幅铺展在夕阳下的由田畴麦浪、烟村竹树共同构成的绝妙水墨画卷,而中华文明史上最为如梦如幻的段落正深处在此画卷的另一头。秦淮河在画卷中逡巡,最终一头扎进那世称六朝古都的桨声灯影之中,而此时再回头看那拴在秦淮河另一头的小城溧水,又像极了古都飞出去的一滴泪水——不,一滴秋水,它饱满、圆润、晶莹,折射着古都外溢出的最后繁华。
溧水与南京城间如此不算近又不算远的距离,若是真应了“美即适当的距离”的美的规律,那么溧水早该出落成历史和现实的美少女或美男子了,二者间的关系也早该成为一种相互成全的各美其美和相互欣赏的美美与共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历史上更多时候,南京的城门一旦失火,溧水的角色往往就是那被首先殃及的池鱼,它之于南京,更多时候印证的似乎并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俗话,而是“大树底下不长草”的农谚,二者间的关系,复杂得让人一言难尽。所有的恩怨情仇,正如六朝民歌中所唱的秦淮河与长江一般:“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小江即秦淮河)二者之间,互为逆流,终又相合;痛苦纠集,互为宿命。
(溧水秦淮源地标,图源网络)
是的,南京的母亲河是秦淮河而非长江,此为众所周知。但南京事实上又倚偎着长江,且长江在南京城下又深情地拐了个大弯,把自己硬生生弯成了张开的两臂一般,南京正好被其从北和西两个方向拥在了怀中;再加上南京向东不远就是大海了,所以大江和大海成了南京北、西、东三个方向的天然屏障,其唯一缺口只朝南一方;再加上那缺口外又集中着江南本不多的山林,那些山林中历史上常不乏强人聚啸。于是,南京的软肋亦唯南方。众所周知,中国自然的风雨与历史的风雨所来自的方向是相反的,即自然的风雨多来自南方,来自海上,而历史的风雨常来自北方,来自大漠。而南京凭借着长江的护佑,那些来自北方的历史风雨,许多都被屏蔽在了江北的荒野。正因此,南京在中国历史上常扮演着中华民族复兴之地的角色:对南京的袭扰常常从南方来,甚至有时候,那些来自北方想要拿下南京的强力,也会先在别处渡过长江,迂回到南京南郊寻得一个战略支点,然后再北上……溧水正是这样一个天然的支点,它地处南京南郊,与南京城相隔百里,古代步兵行军一天,正好能到达中华门下。所以,拿下溧水,似乎南京便指日可下;守住溧水,南京似乎便能高枕无忧。处在如此空间距离和战略地位的溧水,注定兵家必争!看看今天中国版图上的那些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再看看它们的历史遭遇和现实状况,溧水的境况也就不难想象了。这不,作为一座建制一千四百多年的县城,照理说城内总得有些古建、古迹,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今天搜遍溧水全城各个角落,一处像样的也没有。历史老人之于溧水这方土地,似乎如同一个孩子之于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擦,擦了画,以至于如此的画画擦擦、擦擦画画,不但什么文字和图画也没留下,还使得这张原本白净的纸皱巴巴、脏兮兮。当年那个被我最终从文章中删去的比喻句,语意所指其实正在此。
不过,作为一个溧水人,我又一直有着一个莫名的执念,即,只要把战争的纷乱剔除掉,就不难发现这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白纸下面原本还摞着历史的一页又一页——如同再干净的地面,只要向下深挖,总能挖出层层堆叠的文化层一样——这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纸,原本是一本线装旧书的封面!只要人们愿意打开它,再稍微细心点读一读被它遮盖着的内页,还是能读出许多独属于它的苦难和辉煌、成功和失败、耻辱与荣光……
二
之所以三十多年后,我不再愿意将秦淮源头的这座具体而微的盆地比喻成江南脸颊上的一汪泪眼,而将溧水的历史和历史上的溧水想象成一本封面皱巴巴、脏兮兮的书,这首先是因为我发现了其历史上两个被人们普遍且长期忽视的事实:一是溧水这块土地,从古至今几乎注定难以走出帝王将相和富商巨贾;二是生活在溧水这方土地上的人们,从古至今似乎又一直在努力向外出走着,且他们出走的依仗多数都与书有关——只是“与书有关”,并不是一般意义的“读书”,尽管溧水本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是的,只要硝烟散去,那座“六朝古都”百里之外的小盆地便成了一块逸出了红尘之外的飞地。这样的飞地,最易成为读书的好地方。于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文人“读书台”之一便出现在了那儿,那就是“伯喈读书台”。只可惜它今天只存于史籍中,现实中的溧水已无人能指认出那读书台位置了,甚至连伯喈是谁,知道的人也已经不多。但是千万别误会,“伯喈读书台”在现实中成了子虚乌有,并非溧水人读书生活的失落,事实上恰恰相反。伯喈是东汉名臣、著名学者、文学家、书法家蔡邕的字号。据正史记载,他曾“因罪流放朔方郡,几经周折,避难江南十二年”,但他有没有到过溧水,信史并无记载。那“伯喈读书台”出现在溧水,原本十有八九出于附会,但这种附会所表达出的一种心向往之的崇敬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上,溧水这块原本并不算太肥沃,同时还战争不断的土地,历史上常常是“枪声与书声齐响,硝烟共书香一体”,以至于那一线深埋于时光深处的文脉偶断犹续、时 隐还显,虽不算粗壮,倒也绵绵而不绝。
( 无想山俯瞰,图源网络)
如果说“伯喈读书台”多出于附会,那么“韩熙载读书台”则是信史与现实中实实在在的双重存在。今天的世人知道韩熙载,多半是因为他组织的那场千年未散的夜宴,倒是溧水人,知道韩熙载多半是缘于今天还留在溧水无想山中的那座“韩熙载读书台”。《韩熙载夜宴图》中呈现的生活场景,是表面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放浪形骸,是背后的心机算尽、危机重重和杀机四伏;很难想象身陷其中的主人公还同时拥有着另一个别样的世界:“无想景幽远,山屏四面开。凭师领鹤去,待我挂冠来。药为依时采,松宜绕舍栽。林泉自多兴,不是效刘雷。”(韩熙载《溧水无想寺赠僧》)这就是韩熙载的另一个别样世界,是远在溧水的那块政治飞地上的真实生活写照。是的,那座静卧在秦淮源头的小盆地,笼罩着松竹的绿意,弥漫着醉人的芳香。那儿的风不但是绿色的,且也是芳香的,那芳香是花香、药香和书香的混合!
安放了这么多“读书台”地方,读书人乐意前来便自然而然。于是,李白来了!他在石臼湖(古丹阳湖的一部分)上泛过轻舟:“湖与元气连,风波浩难止。天外贾客归,云间片帆起。龟游莲叶上,鸟宿芦花里。少女棹归舟,歌声逐流水。”(李白《姑孰十咏·丹阳湖》)他到农家讨过井水:“白石分金井,丹砂布玉田。古今人易老,片月下长川。”(李白《分金井》)
白居易也来了!
如果说李白来溧水只是漫游,那么白居易倒是真来读书的。据史书记载,原籍山西太原,出生于河南新郑的白居易,因父亲病逝家道中落,于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前来溧水,投奔其在溧水任县令的叔父白季康,并在此地读书备考,以期重振家声。从江北南渡而来的白居易,过了大江后又溯小江(秦淮河的别称),如此“大江”转“小江”的行程,便成了白居易之于江南的第一印象。这儿我不得不顺便说一桩有关白居易著名词作《忆江南三首》释读的公案。
如果要从白居易词作中推一件最著名的,我想肯定就是那《忆江南三首》了,而要从这三首中再推一首更妇孺皆知的,那肯定是第一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众所周知,白居易诗词历来以通俗易懂为人称道,但是,就是这首明白如话的小词,其中有一处字词的释读竟历来多有争议和异议:一是词中的“江花”到底是江中的浪花,还是江岸的草木之花?二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对仗句的同一位置上竟然用了同一个“江”字,明显重复——伟大的诗人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忌讳?“江水”是不是“湖水”(即西湖之水)字之误?三是这三首小词作为“组词”(相当于今天的组诗),三者间到底是个怎样的关系:有人说是“总——分”结构,即第一首从“面”上总写江南之好,第二、三首各择了杭州、苏州两个“点”分写所“忆”及的内容;有人说三首小词各写了作者与江南的三段情缘,三者间原本是并列关系。到底哪一说法更符合事实呢?一首小词,竟然引起三大争议,且似乎至今无解!然而,在我这个溧水人看来,如果将词中之“江”解作白居易当初渡过的那段金陵“大江”和载他船行溧水的秦淮“小江”,所有争议便可全部释然。自白居易来过后,溧水这么一块在中国存在感很一般的土地,竟被“唐代三大诗人”中的两位踏足;且今天若要为之选一位文旅宣传代言人并拟一则广告词,我想前者非白居易莫属,后者完全可借他的这《忆江南三首》中的第一首,且不妨在其“三忆”之“首忆”的位置拟一句:“首忆江南处,百里秦淮源。”这话虽有点大,但应该也没太吹牛吧!
似乎有点跑离本文主题了,赶紧就此打住!
但是,既然列举唐代来过溧水的文化巨匠,又不能就此打住,因为至少还有两位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说到,他们就是颜真卿和崔致远。
一般人都比较熟悉颜真卿,乃因他是中国书法史上地位仅次于王羲之书法家——既然我们称王羲之为“书圣”,那么颜真卿便是中国书法史上地地道道的“亚圣”;崔致远或许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熟知,我在这儿之所以将他与颜真卿并提,是因为无独有偶,他竟然也是一位有着“亚圣”地位的历史人物——这位大唐的外籍进士,中进士后出仕的任首之地便是溧水,并凭着在溧水写下的《中山覆篑集》(古时溧水雅称“中山”)等著作,以及带回去的大量中国典籍,回国后便成了朝鲜半岛文化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去世后其塑像在文庙中与孟子并列陪侍在孔子旁,至今如此,即一千多年来一直被其国人奉为“亚圣”。颜真卿在溧水留下法帖多件,至今传世的就有《送刘太冲叙》,且其赠叙受主刘太冲,正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溧水读书人;崔致远在溧水任县尉三年之久,溧水县城里今天还有一条很长的道路名为“致远路”……
唐代以后,宋、元、明、清历代之中,与溧水有过不解之缘的文人、雅士、大师、巨匠更多:周邦彦、杨万里、曹寅、袁枚、方苞……他们都分别在溧水文脉上留下了属于他们的刻度和坐标。
之所以说溧水是一部书,乃因这么多文化巨匠各以自己的手笔为之增光添彩过,怎么还能说其封面皱巴巴、脏兮兮呢?
又不能不说到那条秦淮河!
…………
全文请见《钟山》2024年第5期
诸荣会,笔名言者,1964年出生,南京溧水人。文学创作一级。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散文作品40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30多种,曾获金陵文学奖、南京市文学艺术(政府)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陶风图书奖、孙犁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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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张鑫、貟淑红
制作:汪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