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方式
只有了解来时路,才能看清要去往何方。我们认识世界和社会的方式是从现象到规律,而读史是最佳的捷径,因为史书中既有现象又有规律。
一个人的智慧是有限的,个人的总结属于经验性总结;而历史智慧,是整个人类文明智慧的深厚积淀,属于规律性总结。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读历史,要读哪些经典史书,这些史书中又蕴藏着怎样的智慧?
今天,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张国刚老师,将为我们揭秘这些问题的答案。
一、为什么说读历史非常重要?
首先,我们从曾入选中学课本的一段话讲起。
东汉末年,18岁接班的孙权,他在即位时最需要处理的问题,就是不同的人才队伍的统合。这个队伍中,有他父亲孙坚留下的,比如程普;有他哥哥孙策留下的,比如周瑜;当然更有他自己需要提拔的人才,比如吕蒙、陆逊。
吕蒙小时候就想跟他姐夫去打仗,可万一出问题怎么办?他姐夫赶紧跟岳母讲。于是吕蒙遭到了母亲的责怪,可他对母亲说,生活太苦了,想打仗立功,将来能争取点儿前程。孙权即位后,看上吕蒙,提拔他带兵。可是这么一个从小玩闹的人,他真能带兵吗?
孙权就告诉吕蒙,光有心杀敌不行,还要念书。吕蒙回答说他很忙,哪有时间精力念书。孙权就说:你比我还忙吗?我自掌大政以来,虽然忙碌,但一直坚持读书,我觉得很有益处,我又不是让你读成五经博士那种。你知往事、知道历史,就非常有帮助。
后来吕蒙按照孙权说的做了,果然有进步。当鲁肃来九江见吕蒙时,谈起一些事,鲁肃感慨说“卿今日之才略,非比往昔”。他们当时谈了什么,能让鲁肃如此吃惊?《资治通鉴》没记载,我后来调查了一下其他史料,原来他们谈的是怎么对付关羽。
后来吕蒙白衣过江,陆逊打掩护,果然战胜了关羽,夺取了荆州。
“知往事,增才略”,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道理。
我们再举一位著名人物的读书故事。唐太宗当秦王时,搭班子给自己出谋划策,是为秦王府十八学士。
他登基以后,继续这个传统,专门让魏徵给他编了一本书《群书治要》。这本书是魏徵主持,由一批很有名的学者编的。
内容先是经,从《周易》讲起;然后是史,从《史记》讲起;然后是诸子。
看了书以后,唐太宗给魏徵写了一封信,信里说:我从小使枪弄棒,没读多少书,看你给我编的书,我之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使我能在治国安邦、处理朝政时“致治稽古”,借鉴古人的成败得失。
通过这两个故事,我想说读书是何等的重要。
那么应该读什么书呢?曾国藩说“修身不外读经,经济不外读史”。
“修身不外读经”,经书讲道理,特别是儒家经典讲道理,明白道理就知道是和非。
“经济不外读史”,经邦济世,要读史,因为史书告诉人成败得失,为人提供经验,提供操作的技巧。
读史为什么要读《资治通鉴》
那么,史书应该读什么呢?
晚清的罗遵殿曾给曾国藩写信,向他请教,自己将来出去工作以后应该读哪些书。
曾国藩的书信集里收录了他给罗遵殿的回信,信里说:“窃以先哲经世之书,莫善于司马温公《资治通鉴》。”
为什么《资治通鉴》最好呢?曾国藩的评价是“穷物之理,执圣之权”,《资治通鉴》不但能把事情的道理讲透,而且还能讲清楚操作的权变。
1.什么是“守正出奇,通权达变”?
中国的诸子百家,各有思想主张,各有治国理念,但是“守正出奇、通权达变”是道家、儒家、法家、兵家、纵横家都讲的。
《孟子·尽心》曾提到几个人。有的人一毛不拔很自私,比如杨朱。墨子则是“摩顶放踵利天下”,完全不考虑自己只考虑别人,磨光头发、走破脚跟都在所不惜。而子莫这个人,既考虑别人也考虑自己,这叫“执中”,既不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也不是毫不利人专门利己。可是“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如果不能权变也只能是死教条。
中国思想精神的一个核心,就是“守正出奇,通权达变”。
这也和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特点有关,当规则秩序难以牢固地建立之际,“通权达变”以把事情尽可能好地完成作为要旨,就特别重要。
孟子又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认为男女不能互相递东西,比如大哥在外面做官,嫂子和大哥的弟弟在家里,这个时候最好不让他们见面。
然后孟子就问了,如果有一天嫂子溺水掉到河里,弟弟该怎么办?——赶紧去找大哥吗?最后可能大哥来了,但嫂子却没了,这就是“执中无权”。所以弟弟这个时候就应该赶紧跳到河里把嫂子救上来,如果还要考虑其他,那就是教条主义,而教条主义是要害死人的。
2.什么是常理和机宜?
所以,在常理和机宜问题上要分清楚。
曾国藩讲“穷物之理,执圣之权”,就是说《资治通鉴》这本书不但能够“守正”,有正道,讲大道,讲常理,而且还告诉人“机宜”,即在非常情况下的处事机宜。
举个《资治通鉴》的例子。当年刘邦跟项羽争天下,刘邦是打不过项羽的,但是刘邦手段很柔软,处事很能够把握机宜,无论是在鸿门宴上还是用人方面,他都身段柔软、能低得下头。
比如他的手下大将韩信从西边打到东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接下来又打赢临晋之战、井陉口背水一战,刘邦从西到东的大部分地盘都是韩信打下来的。
而在这期间,刘邦只是在中原的广武山、荥阳一线跟项羽对阵,并且还处于下风。
可是,听到韩信节节胜利,刘邦心里是一半高兴一半焦虑,高兴的是韩信给他打下这么大地盘,焦虑的是韩信太厉害了,他怕驾驭不住。
而这时,韩信派人送来一封信给他,说山东这个地方需要人治理,总得有个王,现在既然我们已经拿下这里,那就请让我韩信来当这个“假齐王”,也就是代理齐王。
韩信的这个要求,正是刘邦所忧虑的,如果韩信在山东成为一方势力,那么刘邦还能控制得住局面吗?所以刘邦收到信后有点愤怒,他对韩信派来的使者大声呵斥:“我在这里跟项羽对阵,韩信怎么还想着在那里称王?!”
这时张良和陈平急忙提醒刘邦不能这样,碰了刘邦身子一下、踩了一下脚,刘邦马上反应过来了,立即做出一副很豪爽的样子说:“张良,任命韩信当齐王。”
刘邦本是忌惮韩信的,但是他很快意识到目前局面下最合适的处事方式就是答应韩信。
此事之后项羽派人策反韩信。韩信回答:“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韩信当年跟着项王的时候官不过郎官、位不过执戟,没有前途。现在刘邦让韩信当齐王,韩信为什么要背叛他?
类似的东西,在《资治通鉴》里有很多。《资治通鉴》就像曾国藩所言,我们从中既能看出是非道理,还可以从成败得失中看出常理和机宜。
3.什么是“违经合道”?
在《三国志》和《资治通鉴》里,有一些类似的表达,《三国志》说“行权立断,违经合道”,《资治通鉴》说“行权立断,天人顺之”。“违经”但是要“合道”,这就需要一些技巧了。
公元189年,东汉灵帝去世,少帝继位,他的母亲何太后有个哥哥何进,也就是他的舅舅。何进担任大将军后要尽诛宦官,其中既有东汉宦官专权问题,也有宦官想害何进的因素。可是何太后不同意。
东汉时儒家思想已经占统治地位,男女授受不亲,何太后才30岁左右,她要搞垂帘听政,不可能天天跟士大夫一块儿上朝共事,只能通过宦官才方便。
当然何太后心里还有其他算计,比如何进万一把她身边的心腹宦官都除掉了,之后何进要独揽大权的时候,何太后就没有干预手段了。
何太后不同意,大家就必须遵守懿旨,这是“经”,就是道理、原则。
于是袁绍给何进出了个主意,招外兵董卓进京威吓太后,太后一害怕,就会同意诛宦官了。
袁绍这个主意,表面上遵从了规则,实际上是诡诈之术,而且这个诡诈是带着某种风险的,幕僚陈琳就说:“外兵进京,强者为雄”,董卓真进京了,太后是害怕了,但是何进就能够控制住董卓吗?这一招表面是遵从,实际是欺骗,而且还带来这么多风险,所以做这种事不合适。
陈琳的建议是,你何进现在是大将军,名正言顺控制朝政,要抓几个宦官,犹如“鼓洪炉,燎毛发”,轻而易举,采取抓捕行动之后,再去跟太后解释为什么采取这个措施。
这就是“违经合道”,这四个字让我印象深刻。但是司马光不敢用这四个字,他在《资治通鉴》里说的是“行权立断,天人顺之”,而《三国志》说“行权立断,违经合道”。
唐朝的赵蕤,是李白的朋友,他写了一本书叫《反经》,又叫《长短经》,为论证其“权变理论”,铺陈了大量唐朝以前的事迹,尤其是三国时期的事迹,书里也是用了“违经合道”。
我比较了一下,发现司马光编《资治通鉴》时,在相当多地方参考了赵蕤的《长短经》。
魏徵、王珪等人是唐太宗李世民争夺皇位时的对手李建成、李元吉的部下,但唐太宗都招降任用,而且还用为宰相、倚为心腹。对此,唐太宗自己讲了一段历史,这段历史很有名。
这段历史在《论语》最后一篇《宪问》里提到了:学生子路和子贡问孔子,齐桓公的辅佐者管仲不是仁者,为什么齐桓公还用他?
当年齐桓公跟他哥哥公子纠争权,管仲站在公子纠一边,中途拦截齐桓公进临淄继位,一箭射中齐桓公带钩,差点儿将齐桓公射死。后来齐桓公接了位,就要求鲁国把逃难在那里的公子纠处死,然后把管仲交过来,要报当年一箭之仇。
这时候齐桓公手下的鲍叔牙建议说,管仲当时是各为其主,为公子纠射你齐桓公那是他的职责,但现在他是比我强的人才,如果你任用他,定能大展宏图。年轻的齐桓公采纳了这个建议,后来管仲果然辅佐齐桓公成就了一番霸业。
子路、子贡觉得管仲不是仁者,是因为当时管仲的同事召忽就自杀随公子纠去了。管仲没跟着死,反而辅佐公子纠的对手。
但是孔子回答说“如其仁,如其仁”,他认为管仲是个仁者,“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众到现在都称赞他。
唐太宗就借用这个故事来解释,为什么他要用曾经的政治对手的手下人才。
这就是古人认知中的大忠和小忠、大仁和小仁、大义和小义的区别。像管仲、魏徵这样的人才,应该为百姓、国家、民族做事,只要新的主公能帮助国家、社会、民生福祉作出正面成绩的,就应该辅佐他,这叫大忠、大仁、大义。
“违经合道”的“道”不是一己之私,而是超越自己的更高境界,这是关键。
这里我们归纳一下,何为“经”,何为“道”?
“经”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常规道理,大家都知道的道理;第二个层次是一般程序;第三个层次是道德理性,属于理想状态范畴。
“道”也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根本利益;第二个层次是最佳结果;第三个层次是实践理性,属于现实需要范畴。
我们生活当中其实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比如某地失火了,所谓的“经”就是一般的程序,此时已经不能挽救损失,如果非要等上级批准才去救火,这就是迂腐。这个时候,从“道”的第二个层次来说就要追求最佳结果,先救火再说。
“经”的第三个层次是一种道德理性,是理想。我们不能没有理想,我们希望社会如何、治理如何,都是美好的理想。但是还有现实,这就要考虑“道”的第三个层次,实践理性。
所谓包容心、圆融心其实就体现在这里,我们还是要脚踏实地,处理问题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
总之,“经”和“道”的关系就是我们处理问题时,不但要受到是非曲直这个道理的熏陶,更重要的是处理复杂问题时的圆融和权变。
《资治通鉴》涵盖了1362年的历史,展现了22个王朝的兴衰。至今没有一部通史著作能够把战国到北宋成立之前这1362年的历史叙述得如此清晰、详赡。它仿佛一个大型案例库,有丰富的人和事的成败得失,给予我们许多启示。
《资治通鉴》的学术性与实用性
司马光作为一个政治家、学者、史学家,他起初是想写一部翔实的历史,同时具备学术性。《资治通鉴》的编修是获得北宋朝廷支持的,宋英宗、宋神宗都曾拨款。宋神宗还亲自作序。
得到两个皇帝的支持,又有主编司马光高度自主的个人意志,加之团队的合作精神,前后耗时19年之久,因此该书的高水平、高质量得以保证。
《资治通鉴》浸透了作者为官为学的阅历与经验。主编个人有学识与独断能力,编纂团队专业高效,这两方面的长处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史学著作,是一般官修正史体制所不能比拟的,也是后世以个人之力无法完成的。
司马光同时又希望这本书具有资治性,让后人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还能得到一些借鉴。
诚如宋元之际著名学者胡三省所言:修身、治国、为官、处世,道理都在其中。有智慧,有操守,有权变,有理想。
即使编纂者不无局限,但是,书中所提供的翔实而经过专业考订的历史记载,则努力做到了准确可靠,从而达到了史才(叙事之才)、史学(博采众书)、史识(非凡见解)、史德(道术合一)相统一的境界;史事与智慧相统一的境界,也是经与史合一的境界。
胡三省就《资治通鉴》对“经”“史”关系有一段评论:“世之论者率曰:‘经以载道,史以记事,史与经不可同日语也。’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史可少欤!……乃如用兵行师,创法立制,而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则求胜而败,图利而害,此必然者也。”
胡三省的这段话,不仅仅是辩白经史之轻重,而且在阐明“道”(道理、原则)与“术”(操作技巧)之间的关系。
曾国藩说,《资治通鉴》不仅能够“穷物之理”,而且还能“执圣之权”。在史以载道的同时,不乏权变与谋略,也是《资治通鉴》值得细品的原因所在。
总之,《资治通鉴》是一部经典,蕴含着先人们丰富的治国理政得失和社会人生经验。
明末清初大学者王夫之在其《读通鉴论》卷末说:“观历代兴衰,识人事臧否。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
结语
给大家举个小例子。
《田忌赛马》大家中学都学过,田忌采纳孙膑的妙计,三局两胜,赢了齐王。
这段历史,在《史记》中,和书上记载的差不多。
然而,《资治通鉴》告诉我们:田忌赢了赛马,出了风头,却遭到“小人记恨”。
贵为齐国相国的邹忌,却因为嫉妒田忌之才,派人假冒田忌占卜测大业。
在古代,朝廷重臣,私自占卜是大忌讳,于是,田忌被诬陷起了谋反之心。
齐威王便质问田忌是何居心去占卜,田忌难以自证清白,一气之下,竟举兵攻入都城要捉邹忌复仇,结果战败而逃......
这个英雄失意的结局,忽然让这个故事,有了不一样的教育意义。
而这正是《资治通鉴》的价值所在——比起个人的奋斗和传奇,它更尊重史实,更希望我们看到历史进程中,不变的人性和成败定律。
每一个有知识的中国人,可能内心里都有一个隐秘的理想,就是这一生至少要通读一遍《资治通鉴》。
从处世的进退得失来说,当千万人的生死,被你一页页翻过,你会变得更豁达通透。
从做事的决策力来说,当你看到绵延千年的兴衰成败、新旧交替,再回头审视自己走过的路,你会更有远见和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