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为新生推荐图书,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像纽约大学做的这么细致的,确实是第一次看到。纽约大学官网的NYU Reads栏目给2024—2025级新生推荐了一本回忆录,建议最好在入学前把它读完,并且要思考网页上列出的11个问题(附在本文文末),以便参加将要在2024年的秋季学期和2025年的春季学期举办的几场关于这本书的讨论会。我们一起来看下这是本什么样的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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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本普利策奖回忆录
想象一下,华裔学生在90年代中期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求学,会是什么样的状态?没有即时通信,没有移动电话,邮箱一两周查看一次,似乎很无趣。
美国的第二代华裔移民徐华(Hua Hsu)教授在自己的回忆录《保持真诚》(Stay True)中记录了自己的大学时光,尤其是他和另一位亚裔Ken之间的友谊,以及Ken的意外去世给自己的人生带来的改变。这本书不仅是《纽约时报》2022年的年度畅销书,还在2023年获得了普利策奖的第一届“回忆录及自传”类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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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代华裔移民
Hua出生于1977年的厄巴纳–香槟市,他的父母是来自中国台湾的留学生,相聚于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并在这里生下了他。父亲毕业后寻求教职失败,成了一名工程师,并在之后获得提拔,成为中层管理人员。
几年后台湾的半导体产业发展了起来,为了躲避亚裔在美国职场中的无形天花板,父亲决定回台湾发展。但是Hua还要留在美国读书,于是他和父亲只能通过传真机交流。交流的内容多是父亲帮儿子解答数学题,儿子给父亲推荐自己听的歌曲,以及传达在美国发生的大事。作为第一代亚裔移民,Hua的父母的耐心、平和让人印象深刻。不过,Hua在本书中想主要讨论的并不是家庭关系,而是大学友谊。
徐华(Hua Hsu)
图源:Wiki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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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就意味着被了解”
“第一次遇到Ken,我就恨他。”因为他太主流了,虽然是日裔移民的后代,但是Ken的作风跟本土美国人没有什么区别,他表现得很自信,说话声音很大,他知道如何点餐,他在高中时当过篮球赛裁判,他甚至和漂亮的白人女孩约过会。但Hua很安静,不喜欢说话,觉得自信的人都很可疑。最讨厌的是,Ken还让Hua难堪。Ken住在宿舍四楼,却经常待在Hua位于三楼的宿舍,那时宿舍只有一台电脑,大家都相互知道彼此的邮箱密码,一两周查看一次邮箱,由于Hua不怎么用邮箱,所以也不会收到什么邮件。但是Ken会大声把Hua叫到电脑旁,告诉他说他们刚检查过邮箱,这次还是没人给他发邮件。
但是,在一次Hua不情愿地帮Ken提行李上楼梯之后,情况改变了。Hua喜欢复古的二手衣物,所以穿衣风格比较独特,用自己话说是“我穿得像个老大爷”。Ken则是穿着大方、漂亮。Ken在道谢之后,突然向Hua问道:“你从哪儿弄到的这些衣服?”Hua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但他竟然是认真的。“你能带我买些吗?我想在自己住处的派对上穿。”两人没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Ken会跟Hua一起去逛唱片店,也会跟其他人坐在Hua的车里在周五的晚上出去玩;当Ken跟Hua介绍自己喜欢的舞蹈或听到的新理论时,Hua会装作自己都知道并鄙视Ken的品位;当Ken跟Hua谈起派对时,Hua会跟他谈海德格尔。俩人还发明了一些“私人语言”——只有他们两个明白的话,比如“我想抽根烟”——这意味着说话的人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聊聊天,通常听到这句话后,他们就会去阳台聊点高深的话题。Ken非常善解人意,当Hua说出跟他不同的观点而这观点又明显不太靠谱时,他会静静听着Hua解释,用Hua的话说:“他太友善了,不会消除我的顾虑、指出我的不安。或许这就意味着被了解,就是这种让自己暴露出来,变得透明的感觉。”
Ken与Hua
图源:Stay Tr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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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是“选择去了解,而不是被了解”
解构主义的代表人物、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在80年代后期举办了一系列讨论友谊的讲座,后来这些内容被结集出版,名为《友谊的政治学》(The Politics of Friendship)。他认为,我们用二分法去创造意义的做法是有问题的。理性与激情、男子气概与女子气概的区分都是二分法的案例,我们不能因为暂时压制了一方而主张另一方就认为它们的含义是独立的、稳定的,事实上,理性的主导地位一定建立在对激情的压制之上。它们是相互建构的。日常生活的其他概念也是如此,比如朋友和敌人。
德里达在谈论亚里士多德、康德、尼采、卡尔·施密特等人关于友谊的观点时,都会提及亚里士多德的那句“O my friends, there is no friend”(“啊,朋友们,根本不存在朋友”)。虽然这句话有不同的解释:当你朋友太多时,你就没有朋友了。但是德里达选择上文括号中那种带有矛盾意味的解释。这也启发了Hua,让他认识到日常生活中既有的概念可能都是可以解构的对象,包括他和Ken作为移民被统称为“亚裔美国人”。他也越来越对亚裔美国人的历史感兴趣,以至于后来走上了与种族相关的研究道路。
德里达关于友谊的一个观点跟Hua以往的认知很不同,他认为友谊是“选择去了解,而不是被了解”,这也是为什么Ken坚持听完Hua的错误观点时,Hua认为“他太友善了”,因为Hua认为友谊是选择被了解,这时自己选择了被Ken了解。虽然没有明确提及,但是Ken在这个件事上应该是个德里达主义者,他想了解Hua。另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案例是
有意思的是,对于这件事而言,虽然Hua和Ken对友谊的理解不同,但是两人都感觉到了友谊:Hua选择被了解(他认为友谊是选择被了解),Ken选择了解(他应该跟德里达观点相同)。虽然我们不知道Ken在这个话题上的认知,但是他的做法说明了一切,除了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场景让人印象深刻,有次,Ken穿上我的衣服,想象着自己是我,站在我的视角能看到什么、思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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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未来可以提供解读过去的钥匙”
但是在大学三年级,Ken遇害了。一次派对结束时,单独出门的Ken被三个劫匪劫掠并杀害。Hua也参加了这个派对,但是他为了跟女朋友约会而提前离开了。凌晨开车路过这里时想进去跟Ken说几句话,但因为着急去女朋友家而没有进去。
Ken的去世让Hua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打算穿上Ken喜欢但自己无感的舞蹈服参加他的葬礼,他每天在日记中跟Ken说话,他不再听之前喜欢的音乐,他认为Ken“化身”苍蝇偶尔出现在自己身边,他去监狱里给囚犯讲课,他选择Ken喜欢的城市读研……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Ken,因为在Ken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没有跟Ken一起走。
Hua和Ken都喜欢历史学家爱德华·卡尔的《历史是什么?》(What Is History?)这本书,有时他会感觉自己是在跟Ken一起阅读这本书。其中的一段话是这样的:“只有未来可以提供解读过去的钥匙,而且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谈及历史中最终的客观性。对历史的辩护和解释立即变成了:过去照亮了未来,未来也照亮了过去。”Hua认为按照卡尔的说法,Ken就是过去,自己则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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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愧疚
直到几年后,Hua终于报名了学校的心理咨询服务。心理医生在听了他的故事后跟他说,之所以只有你一个人还没有从这件事中走出来,不是因为你太悲伤了,而是因为你太愧疚了,是愧疚把你留在了过去。设想一下,当时歹徒有三个人和至少一把枪,你在场的话,结果会有不同吗?
这次心理治疗的独特之处在于,报名了这个服务就要连续去一个学期。所以虽然Hua在第一节课就想清楚了不少事,但是之后的每周还是要去跟医生聊这件事。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当天发生的事,直到最后,他能流利而不那么代入地说出那些细节。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在讲一个跟自己关系没那么大的故事。正如他关于笔记所做的反思那样:“关于Ken,我写的越多,他就越是变成了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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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既不打扰他,又不抛弃他”
德里达认为,友谊的亲密之处在于,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从成为朋友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两人之中必有一个先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为此悲伤,相反,我们要铭记他,热爱自己的友谊就意味着热爱未来。用最好的方式去铭记他——热爱未来。在自己的一位同事去世后,德里达写道:“如何既不打扰他,又不抛弃他呢?”或许是认真对待他的想法。
Ken喜爱使用的另一个两人间的“私人语言”是“stay true”(也就是这本书的书名),具体来源已经不可考,但是Hua还记得最开始说的是“stay true to the game”,后来就只用缩写“stay true”了。他对这句话的理解是“True to yourself. True to who you might have become”。韦伯斯特词典对“true to yourself”的解释是“acting in a way that agrees with one's beliefs or values”(依照自己的信念和价值观行事),如此看来,“stay true”的含义大概是:“依照现在的自己和你本可以成为的自己的信念和价值观行事。”如果这么解释这本书的书名,其含义依然不是很清楚,我们有必要参考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关于authenticity(本真性)的讨论。
随着旧的社会阶级和世界观的瓦解,个人从固定的社会秩序和观念中解脱了出来。这时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们没有现成的东西来定义这个解脱出来的人。他的内在本质究竟是某种隐藏在他体内的有形物质,还是一种需要他自己去不断寻找、发现、和创造的东西呢?泰勒认为是后者,我们都要通过寻找来发现使自己成为自己的东西,他称之为authenticity。
我们难以直接理解本真性的含义,只有在它缺席时,我们才知道少了点什么,比如当我们遇到虚假和造作时。泰勒说:“being true to myself is being true to my own originality, and that is something that only I can articulate and discover. In articulating it, I am defining it.”(对自己保持真诚,也就是对我自己的独创性保持真诚,而我自己的独创性又是一种只有我可以阐明和发现的东西。在阐明我的独创性时,我其实是在给它下定义。)
Ken珍视“stay true”这个想法,Hua显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用“stay true”来作为这本书的书名,以此来认真对待他的想法,“既不打扰他,又不抛弃他”。
本书封面中的那个青年贴切地刻画了Hua的形象,他在拿着相机给周围的人拍照,而我们作为他周围的人,既成了他作品中的人物,也成了他创作过程的见证人。他是在我们的注视下,用自己的文字跟青年时期的自己对话,也是在自己的注视下,用青年时的故事跟我们对话,他想告诉过去的自己,告诉Ken,也告诉我们,他关于友谊、失去以及自我的思考。
附纽约大学荐书网站问题(已做概括性翻译):
1.如何跟与自己非常不同的人建立友谊?
2.如何在不同身份之间开展建设性对话?
3.一起开车,周五晚上待在一起,听音乐,探索世界,这些日常活动在友谊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4.Hua的家庭关系如何?当Hua与家人在空间上分开时,他如何跟家人保持连接?
5.Hua在90年代中期开始上大学,当时万维网开始出现。如果华在今天上大学,他的社交生活会有什么改变,社交媒体和不同的网上连接方式在什么意义上冲击了友谊?
6.对Hua来说,制作zine是艺术表达、自我反思以及与其他音乐发烧友的连接方式。你会追求什么活动并通过它与自己的同学建立连接?
7.作为政治科学专业的学生,Hua非常喜欢Rogin教授的政治理论课,后者也成了他的导师,促使他把想法变成学术写作,鼓励他读研。你从他们的友谊中学到了什么?你作为学生将如何寻求指导?
8.本书被描述为一本“跨入成年期”的回忆录,你能指出书中哪些特殊时刻意味着Hua的成长吗?
9.本书的知名之处在于,它以详细的笔触描述了亚裔美国人和移民的经验,你从这些描述中得到的最大收获是什么?
10.对于Ken的离世,华的感情是如何演化的?Hua如何经历了失去,愧疚和悲伤的感情?他是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的?
11.Stay true对华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读了他的回忆录之后,这个短语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将如何可能把对stay true的个人理解带入自己的校园经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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