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辈之善,在于精神世界的一种追求,在于良知的一种行为,在于生活中的说好话、做好事。
第三章 菏泽的冬天
1998年,正是VCD风靡小镇的年代,农民们在家时仍然穿解放鞋,出门时会有白网鞋,万元户,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一个代名词,但这一年家里收成并不好,遇上干旱,烤烟发瘟,玉米少收。
在一众录取通知书中,父母替我选择了山东齐鲁音乐学校,这是一所民办职校,招生简章中写着毕业就有工作,两年制,学费近八千,家里算了一下细账,一个月生活费五百,来回车费,预计三万左右能让我毕业。而当时家中的积蓄只有不到两千元,大哥也还在上初中。
在懵懂中,我与父亲辗转多次火车,来到菏泽南站。学校离南站很近,但离我的想象还是有差距,没有高楼大厦,只是一排排砖瓦房,有点像镇上的供销社房子,大门也不气派。报名,交费,我便被分到培训班,安排好宿舍后便去上课,而父亲则揣着一张欠条去了学校的旅社。
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懂公办和民办教育的区别,更不懂所谓的助学,认为老师们的讲解都是善良的,哪怕是只交一千党费也能入学——没想到这是一场恶梦的开始。
十八岁的年龄,对艺术是充满梦想的,从未想过它有獠牙。
培训后,放了一个月的假,我与江苏的一名同学张海军结伴去了北京,费用是他支付的,另外还有一名连云港的女同学也帮助过我,个子有些矮小,上海头,我们还在电影院一起看过电影。可能是看我穷,同学们慷慨解囊,给我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也让我无比感激,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寻找这两位同学。
在北京房山农村的同学家里,我认识了一种叫海棠的水果,尝到了北方的泡菜,第一次摸了麻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高楼大厦,仰着头看不到顶,脖子很酸,感觉被建筑物所包围。
开学后,我被分配到希望班,就是学校在宣传中提到的困难学生帮扶,教室并不在原来培训的大教室,而是被特殊招待,五六十人拥挤在比大教室小一半的教室里,班主任是留校生,姓晋,大概是个七零后。依稀记得,她身材苗条,圆脸,声音很好听,但教训人的话里带着一根剌。
第二个月,晋老师传达了学校的催费通知,希望班并不是免费班,学费必须要交,只是可以少交,要在第一年交完。我很紧张,打电话到公社,请人通知母亲来接电话,第二天母亲来了,她知道我要钱,说正在想办法,让我安心读书。然而,学费一直没汇来,晋老师似乎也意料到了,她让我先借一千交上,剩下的后面再补。不愧是班主任,这个班的学生都是欠学费的,她却能让另一个同学借我一千。
没有学费,乐器自然也没法买,于是我花了两百块买了一支二手长笛,尾键是坏的,要用扎头发那种橡皮筋捆绑,但也能用,参加了民族舞,上一届的人玩起电声乐队,令人羡慕,我很想买电子琴,但那价格让我止步。平时的课就是唱歌,认谱,练琴,专业课就是管弦乐和民族舞。我并没有音乐天赋,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总是因为走调或是读音不准被同学们笑话。
步入冬天,晋老师又开始催学费,而家里一直没汇款,电报发了,信写了,电话也打了。我心里很慌,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其实那年干旱,我上学时原本就向亲戚借了几千块,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准备把耕牛卖了,而大哥也辍学,一家人准备供我一人上学。
一边是欠学校的学费,一边是欠同学的钱,我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根本无心上学。
“南方的猴子就是狡猾,说话不算数,专门欺骗人……”
当这位美丽的老师露出她的獠牙时,我才意识到所谓的助学不过是一场骗局,学校根本不可能减免学费,希望班要交了钱才有希望。她在课堂上说这样的话,而且是看着我说,借钱的同学带着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我惭愧地低下了头,用力地止住了泪水。
欠费不交,借钱不还,这是多么丢人的事。我不想做老师口中那个言而无信的人,下课后就急忙给家里发电报,同时也向同学解释,一定会还他的钱,但同学的眼神告诉我,我就是老师口中狡猾的猴子。
在等待了一个星期后,我写了一张请假条,希望回家看看,并保证一定会把欠的钱还上。
晋老师同意了,但她没有给我开出门条。
下了一场雪,风一吹,全冻上了,尽管花五十买了件旧棉衣,却仍然还是椎心的冷。下课之后,我来到晋老师的宿舍前,没有敲门,只是跪在那等候。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的双腿已经麻木了,晋老师大概于心不忍,她出了门,把我拉起来,说放我回家。
让我没想到的是,晋老师根本没有放我回家的权利,她把我带到了政教处。是的,只有犯了错的学生,才会去这个地方,走到门口那一分钟,我心如死灰,对这个学校,对这个老师,忍了几个月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在那间办公室里,老师几乎是在审问我,晋老师冷血的站在一边,特别补充我借同学钱不还的事——那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时间,我的希望破灭了,我对音乐的追求破灭了。,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浑浑沌沌。
不到一个星期,汇款终于来了,我还了同学的钱,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没有人送我,同学们都知道我要回家,在我之前,希望班已经有同学辍学了,他们和我一样交不上学费。我穿过那些教室,穿过那些走廊,隐隐还能听见琴声,走出大门,我松了口气,回头笑了笑,我知道脸上有泪水,但我并不后悔,心中默默地在说,将来一定要做个让人看得起的人。
如今,我对那所学校,对那位班主任,更多的是感谢,当然值得怀念的是那位经常请我吃饭的海军同学,和另一位看电影的同学。二十六年过去了,寒冬依旧,但并不剌骨,相反我的人生十分的温暖,正因为我的辍学,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次帮助,有可能会改变他人的命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