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当代中国哲学的道路:
基础理论研究专题”
本文载于《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4年第6期
“探索当代中国哲学的道路:基础理论研究专题”栏目
从“美的艺术”到“艺术哲学”:
德国古典美学的思想变奏
卢春红 | 文
[摘要] 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德国古典美学的思想发展显示出由美的艺术到艺术哲学的交错与转换。承接费希特由自我设置非我并统括非我的逻辑建构,谢林首先经由艺术作品的切入路径呈现出明确的客观性诉求。凭借“理智直观”这一特殊方式,谢林以理性来规定艺术,不仅揭示了同一哲学的本色,而且显示出绝对者的“潜能阶次”。与此相对照,黑格尔则将客观性诉求落实为现实性建构。通过艺术家的路径切入艺术存在,黑格尔既阐明了对立之中的“否定性”因素,剥离出艺术存在中的现实内涵,也经由统一中的扬弃环节,展示出美的理念的历史性向度。从哲学角度反思,艺术与哲学的关联根本上改变的是艺术的存在方式,理性与自由的高扬同时意味着艺术的解体与终结;由美学角度审视,从“美的”艺术到艺术“哲学”的转换呈现的其实是德国古典美学的思想变奏,而“美的艺术”正是在这一对照中彰显自身的现代性之路。
[关键词] 美的艺术;艺术哲学;德国古典美学;理智直观;否定性
对于近代德国美学的发展,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思想轨迹显示出由“美的艺术”到“艺术哲学”的交错与转换。1790年康德《判断力批判》的问世无疑给美学学科的建构提供了理论上的先验基础,自1802年开始的谢林《艺术哲学》的写作亦给美学理论的发展带来了关键性影响。前者经由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的推进而在“游戏冲动”中呈现出人性的全部内涵,后者通过黑格尔《美学》讲演录的拓展而在“意识的经验”中彰显出精神的现实行程。然而,文献资料的梳理显示,恰恰是在这两条本应相关的思想论证中存在着明显的张力关系。尝试将此剥离为两条并行的路径,无益于理解二者在理论建构中的思路交错;试图结合“美学”与“艺术哲学”的学科建构来化解矛盾,不仅与理论建构者的内在诉求不相契合,而且因学科间的纠缠而平添一层干扰。如果从20世纪以来的现代思想背景反观,正视《判断力批判》所指向的感性思维对于艺术存在的本质意义,那么重新审视近代思想中的艺术存在,呈现由美的艺术到艺术哲学的缘起与旨归就显示出学理上的必要性。
在写于1802—1803年的《艺术哲学》中,谢林对这部著作的主题给予如下说明:“在最一般的意义上,我提出这个问题:艺术哲学(Philosophie der Kunst)是如何可能的?”从其首次正式提出“艺术哲学”术语而言,以这一问题作为该部著作的主题自是应有之义。不过,将关注重心置于艺术哲学之可能,并不是为了独立意义上的学科建构。虽然在这部著作一开篇,谢林就对艺术理论与艺术哲学作出明确区分,认为前者是对于艺术的“经验直观”,以心理学为理论基础;后者则是对于艺术的“理智直观”,以哲学为思想依据,因而“只有通过哲学,我们才能够指望达到一种真正的艺术科学”。然而,通观这一时期谢林思想的发展,《艺术哲学》的写作显然从属于其哲学体系的建构。早在1800年的《先验唯心论体系》中,谢林就表明了将哲学与艺术相关联的体系诉求:为主观性的哲学找寻获得客观性的途径。因为与哲学相关的“理智直观”(die intellectuelle Anschauung)作为主观性的顶端只是“特殊精神方向所必需,所以根本不会出现在通常意识里”,而与艺术相关的“美感直观”(dieästhetische Anschauung)作为客观性的顶端则“至少能够出现在每一意识里”。
就理论渊源而言,谢林对于“理智直观”的关注承接的是费希特开创的探索路径。在1794—1795年的《全部知识学的基础》中,费希特首先指出,作为建构知识学体系之出发点的“自我”指向的是一种“本原行动(Thathandlung)”,它“同时既是行动者,又是行动的产物”。而在1797—1798年的《知识学新说》中,费希特又将这一行动与理智直观相关联,认为“如果在有关的行动中没有对于我的自我意识的理智直观,我就寸步难行,手足难移;只有通过这种直观,我才知道我的这种所为,只有通过这种直观,我才把我的行动以及其中的我与那个遇到的行动对象区分开来”。在进行先验唯心论的体系建构时,谢林也将本原自我的“直观”与“创造”相关联,归属于“绝对的意志活动”。不过,谢林并没有就此止步。在推进这一思路的过程中,先验唯心论的独特之处在于由“美学中的天才”来替代“哲学中的自我”实施这一直观活动,由此理智直观得以落实于艺术直观。谢林显然不满足于费希特绝对自我的主观状态,试图通过艺术的切入点来获得自我创造的客观性维度。
这当然不是说,只有在谢林的知识体系中,客观性因素才成为统一体的内在环节。在将自我的本原行动作为一切知识的基本依据时,费希特不仅通过自我设定出自我与非我两个因素,还同时设定“自我与非我互相规定”。区分的关键在于谢林呈现两个因素之统一体时的特殊方式—从客观性角度切入,艺术是这一角度的集中体现。黑格尔后来所说,费希特是“主观的主体-客体”,而谢林是“客观的主体-客体”,意图强调的便是:费希特是通过自我意识这一主观方式来呈现两个基本构成因素,而谢林则是通过艺术这一客观方式来呈现二者。因而,当谢林着意强调“理智直观的这种普遍承认的、无可否认的客观性,就是艺术本身”时,就意味着谢林与费希特的真正差异彰显。正是通过这一切入路径,谢林不仅接触了完全异在于主体自身的客观存在,并让自我意识的设置活动得以走出主体,拥有自身的客观性,而且构成对康德先验哲学的实质性推进,“物自身”不再是被假定的对象,而是成为唯心论哲学的内在构成因素。
在这一意义上,谢林将艺术称作“绝对者的一个流溢物(Ausfluß)”就显示出特殊意义。回顾西方的哲学传统,流溢观念渊源甚久,经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解说之后,这一观念呈现出其对于思想世界的根本意义,着重解决无限与有限之间的二元对立问题。古代思想认为,如果现实世界是通过绝对的流溢获得,就能建构起二者的关联性。而这恰好与谢林哲学体系的总体诉求一致。不过,重新面对“流溢说”时,谢林的立论基础发生了重要变化。在普罗提诺的思想中,流溢说的理论重心指向作为无限者的“太一”,有限是通过无限的流溢而生成。由此,流溢虽不会对太一造成影响,离开太一进入现实世界的过程却呈现为逐渐减少的趋势。与此相比较,近代思想背景下的谢林首先强调的是有限者的独立性,即有限者并不是通过无限者才获得自身的存在。在他看来,如果无限的绝对者将自身呈现为本原性的创造活动,那么作为有限者的艺术通过天才同样拥有这一能力,并不需要借助无限者来获得。因而,就无限者“绝不可能通过分割或割裂而过渡到各种事物”而言,艺术所呈现的就是原初的整体。
从这一新的解说出发,谢林在和古代思想拉开距离的同时也在主导思路上通向近代世界的斯宾诺莎。这位给谢林的早期思想带来重要影响的荷兰哲学家同样认为,现实世界虽是“不可分的”实体的“样式”,其作为“在他物内(inalio est)通过他物而被认知的东西(per alium concipitur)”并不同于“在自身内并通过自身而被认识的”实体。然而,在将世界的本原单一化为实体之后,停留于几何化理论解说的斯宾诺莎无须关注二者的实际统一问题,而当谢林哲学体系的建构不只是阐明“自我中有意识东西与无意识东西的同一性(Identität)”,还包括“对于这种同一性的意识”,就意味着二者如何获得现实统一亦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在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中,将自我的创造活动与理智直观相关联固然显示出理智直观作为自我之创造活动的理论事实,却同时意味着自我的创造活动需要通过理智直观来获得其在意识中的呈现。对于前者,可以如斯宾诺莎般作出逻辑建构即可,后者需要的则是先验哲学的现实化呈现。由此,谢林的理论探索走出斯宾诺莎主义,呈现出同一哲学作为“先验唯心论”的本色。
然而,一旦艺术存在不只是呈现客观性一极,还与美感直观相关联,哲学存在不只是呈现主观性一极,也与理智直观相关联,因而所要面对的固然是对客观性与主观性之同一性的理论解说,更是对美感直观与理智直观之同一性的意识呈现时,谢林的同一性探索中隐藏的关卡显露出来:如果认可美感直观作为客观性一极的独立性,那么以美感直观方式呈现的艺术并不能直接通向以理性直观方式呈现的哲学。对于主观与客观在意识中的呈现,费希特也曾给出同一性的解决之道:“自我在自我之中与可分割的自我相对立,对设一个可分割的非我”,强调指出对立的非我实则同一于自我。就自我与非我都由自我设置来说,这一同一关系不难呈现。而当谢林从艺术角度切入,以便获得拥有客观性的理智直观之时,则意味着强调“美感直观正是业已变得客观的理智直观”并不足以保证二者的同一性,还须探索满足这一理论诉求的进一步条件。
康德在1790年出版的《判断力批判》一书中曾重点解决这一问题:面对其先验哲学体系中自由与自然分立的状况,康德以对“判断力”(Urteilskraft)的关注为引线切入审美领域,对审美判断之可能的条件给予特殊界定,将其明确归属于反思性判断力。由康德对两种判断力的区分可看出,虽然在规定性判断力中,“普遍的东西(规则、原则、法则)被给予了”,所需要做的只是“把特殊的东西归摄在普遍的东西之下”,而在反思性判断力中,因为“只有特殊的东西被给予了,判断力为此必须找到普遍的东西”,但真正关键之处并非普遍依据的有无,而是其中存在的不同视角的转换。对于前者,普遍的依据能被先行给予,是因为进行判断的视角在这一普遍的依据;对于后者,之所以只有特殊的东西,是因为关注的视角由特殊而切入。正是这一视角的转换,关联因素的呈现方式也随之改变。在规定性判断中,以概念方式呈现的理性规则是基本前提,能够进入这一判断中的感性,其实是被理性所规定的感性。而在反思性判断中,以“单称判断”形式呈现的“这一个”是首要出发点,现身于这一判断中的知性与理性,已被转换为以感性方式呈现的知性与理性。康德以知性、理性“能力”与知性、理性“概念”来标志这一区分,是为了表明,当审美存在因感性思维所呈现的感性视角而获得自身的独立时,普遍依据的呈现方式也会发生根本性变化。
在这一意义上,为了解决美感直观如何通向理智直观、客观的艺术存在如何进入主观的哲学之思的同一性问题,重新回到审美理性主义,让二者之间呈现为程度上的差异已失去现实可能性,康德解说审美判断时所作出的性质上的区分,在否定二者之间程度上的差异的同时,也暗示出解决问题的可能思路:如果“特殊的东西”会因对普遍依据的归属而改变自身的存在状态,“普遍的东西”也会因其由“特殊”呈现而改变普遍性的呈现方式,那么解决问题的关键环节便在于:替换感性视角背后的感性思维。这正是谢林借助于“自我直观”来进行设置活动时潜在的努力方向。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严格限定直观范围,认为直观只能与感性相关,成为感性直观,其立论的基本前提是认可并阐明感性存在的独立性。而谢林关注美感直观,强调美感直观与理智直观在创造活动中的关联性,核心意图是将与美感直观相关联的客体因素引入自我。
于是,当谢林认为“如果从艺术中去掉这种客观性,艺术就会不再是艺术,而变成了哲学;如果赋予哲学以这种客观性(Objectivität),哲学就会不再是哲学,而变成了艺术”时,其中内含的必要前提即是,美感直观的内涵须做出相应变化。因为如果直观全然指向的是创造,那么美感直观也可以与审美存在的当下性无关,只将自身呈现为天才的创造活动。而美感直观之所以能成为“业已变得客观的理智直观”,一方面是因为理智直观作为自我的一种行动需要以艺术方式被客观化,另一方面则在于美感直观通过与理智直观的关联而扭转方向,剥离其与感性存在之当下性的关联。这当然不是说,艺术又回到传统的技艺制作之状态,将艺术与天才这一主体能力相关联表明艺术已远离自身存在的古代思想背景,而拥有近代思想所赋予的创造性本质。发生变化的核心环节在于,为了同一于理智直观,美感直观的创造性被剥离了当下性。紧随其后的黑格尔在精神哲学的框架中关注美学问题,也认为美学的正当名称应是艺术哲学,则是从理论层面认可了谢林为建构艺术哲学所做的努力。黑格尔强调指出,只是到了谢林哲学之中,“艺术的真正概念和科学地位才被发现出来,人们才开始了解艺术的真正的更高的任务,尽管从某一方面来看,这种了解还是不很正确的”,无疑从正面肯定了其将艺术与哲学相关联的总体思路,之所以是某种程度上的肯定,其缘由在于,在艺术与哲学相关联的过程中,通过排除感性视角而将美感直观与理智直观相关联只是这一过程的第一步,远非完成。
二、否定性建构与扬弃式统一:绝对精神的现实行程
在开始于1818年的美学系列课程讲座中,黑格尔虽未像谢林那样将该部讲稿的名称确定为《艺术哲学》,却也在《美学》第1卷的开篇就明确指出:“我们的这门科学的正当名称却是‘艺术哲学(Philosophie der Kunst)’,或则更确切一点,‘美的艺术的哲学(Philosophie derschönen Kunst)’”。从讲稿对此的解释可看出,黑格尔反对“美学”名称的缘由在于“‘伊斯特惕克’的比较精确的意义是研究感觉和情感的科学”,这种以经验感受作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形成的只是各门艺术的理论。然而,从其强调真正的艺术应当是“自由的艺术”,哲学在面对这一艺术时应将美的理念作为研究的出发点来看,黑格尔的目的并不能简单归结为剥离艺术的经验式研究。如果说后者确属康德之前艺术研究的主要特征,那么康德显然是在先验的基础上分析艺术现象,虽然这一分析是以主观的方式进行。因而,反对将艺术哲学与对“感觉和情感”的研究相关联,同时也意味着对内含在康德美学著作中的感性思维方式的排斥。基于这一前提,黑格尔的《美学》与谢林的《艺术哲学》拥有内在诉求上的一致性:艺术与哲学相关联,显示的是理性基础,指向的是哲学体系的建构。在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中,艺术被接纳为重要因素源于其提供了自我之创造活动的客观化形态。这一定位也被黑格尔所承接,面对批判哲学,后者也对康德先验体系的主观化倾向多有批评,而尝试走出这一纯然主观的状态。
不过,正式面对对立统一的关系时,黑格尔对于客观性的两个主要因素—自然与艺术的态度显示出明显的不同。在先验唯心论的建构中,谢林将这两个因素置于同等地位,即使其艺术哲学的核心是分析艺术现象,自然哲学中的自然现象也会被拿来做类比。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自然与艺术虽然同样是两个必要的因素,然而当其以对“美”的关注而将自然与艺术共同纳入《美学》之中时,相比于自然,艺术在对美的理念的呈现中占据特殊重要的地位。态度的变化内含关注视角的挪移,与谢林通过对艺术作品的分析来呈现艺术存在不同,黑格尔的关注视角借助于对艺术美的分析而指向引发现实化过程的“艺术家”。这并非说,后者又重新返回费希特通过自我而构建出客观性的主体世界。在面对实际的客观存在时,黑格尔与谢林一样,都走出了费希特的自我,面对的亦是真正的客观世界。不同之处在于,谢林将这一客观性落实于以作品方式呈现的物,而黑格尔关注的是产生这一客观性存在的人。从物的角度切入客观化存在,自然与艺术这两个因素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而从人的角度审视,自然虽因自身的客观性而被纳入黑格尔的哲学体系,艺术却因其“是由心灵(Geist)产生和再生”而成为关注重心。
黑格尔的这一定位源自其哲学体系的现实性诉求。在出版于1807年的《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将知识的生成过程看作是“在绝对的他在中的纯粹的自我认识”,这一论断既沿袭了谢林“一切知识都以客观东西与主观东西的一致为基础”的客观性切入路径,也认可了后者在自然与自我的对立中求统一的逻辑建构。不过黑格尔在对哲学的认识中进一步指出,“精神的直接的实际存在作为意识具有两个方面:认识和与认识处于否定关系中的客观性”,这固然也是对谢林将绝对知识同时呈现为意识的德国观念论哲学的承接,却显示出建构路径上的明显差别。在谢林的唯心论中,自然与理智在对立的基础上呈现的是直接同一的关系,而在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中,认识与其客观性之间不仅是对立的存在,而且显示出否定性关系。黑格尔认为,仅仅是对立关系,呈现的只是主观性与客观性两极分立的状态,只有阐明内含于其中的“否定性”,精神才能通过这一中介获得自身的现实性。因为“活的实体,只当它是建立自身的运动时,或者说,只当它是自身转化与其自己之间的中介时,它才真正是个现实的存在”。为了获得这一否定性,黑格尔特别强调,“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Substanz),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Subjekt)”,目的是彰显“实体作为主体是纯粹的简单的否定性(Negativität)”这一核心特质。
由此切入艺术现象,黑格尔虽也关注到艺术存在中无限者与有限者的对立关系,但在由艺术作品的视角转向艺术家的视角后,艺术存在所呈现的就不只是理念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对立,而且指向对立在由人的行动所引发时的“冲突”与“毁灭”,为的是彰显内含于其中的“否定性”因素。这一特点在对悲剧的分析中集中体现出来。谢林之所以强调“悲剧的本质在于主体之内的自由与必然性的一个现实的、客观的冲突,这个冲突的终止不是基于其中一方取得胜利,而是基于二者同时作为胜利者和失败者显现在完满的无差别中”,是因为在《艺术哲学》中,“实际直观”虽是与“有限者”(Das Endliche)相结合,但是在客观性以物的方式存在时,这一“有限者”并不具有特别意义。因而悲剧可以有对立乃至冲突,却并未真正显示出内在的否定,其结果呈现为“无差别”。黑格尔则明确指出,“基本的悲剧性就在于这种冲突中对立的双方各有它那一方面的辩护理由,而同时每一方拿来作为自己所坚持的那种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内容的却只能是把同样有辩护理由的对方否定掉或破坏掉。因此,双方都在维护伦理理想之中而且就通过实现这种伦理理想而陷入罪过中”。这意味着,要获得绝对理念的内涵,仅以客观性作为通达“感性显现”的方式并未切入问题的实质。感性在指向客观性的同时也将自身展示为由“个别特殊性”而来的“片面性(Einseitigkeit)”,而要呈现“感性显现”的内涵,就须得片面性的双方都试图借助于普遍性力量来否定对方。
强调内含于对立中的“否定性”,给黑格尔的悲剧理论带来特殊意义:正是通过“否定”,不同于客观性的现实性内涵得以呈现。黑格尔认为,艺术美不仅是一种客观性存在,还是对意识而言的现实性呈现。这意味着,客观性维度固然也构成美的理念获得感性显现的必要环节,但只有在现实性彰显自身的独立性时,真正的现实性方能获得,而彰显这一现实性的中介因素即是“否定性”。谢林虽然也通过强调现代艺术与古代艺术的不同,指出“诸理念在古代神话里只能在存在(Sein)中成为客观的,在现代神话里只能在行动(Handeln)中成为客观的”,阐明了“行动”不同于“存在”的有限性,但呈现这一“行动”的依旧是艺术作品。黑格尔则要求艺术存在不但以外在化方式显示出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而且通过“人”而彰显出对立之中的否定性这一中介环节。也正是在获得独立身份的意义上,由否定而来的“冲突”便不再局限于作为诗歌体裁的悲剧,成为悲剧性的内在特质,它同时也成为整个艺术的理想呈现方式:艺术正是因为冲突而呈现出内涵,正是因为否定而获得现实性。
如果说两个对立的因素不仅是对立,还内含着否定性在其中,那么对他物的“扬弃”(auf-heben)便由此呈现其对于统一的真正意义。在由客观性一极返回主观性一极的过程中,绝对精神之所以会接纳客观性,是为了让作为“自身运动”的理性获得“现实性”(wirklich-keit),后者只有借助客观性维度方能呈现。而一旦经由内在的否定性获得现实性内涵,如何从客观性存在中提取出这一现实性就成为必要环节。对于黑格尔而言,实现这一必要环节的关键因素是扬弃概念,绝对精神正是通过这一因素完成了上述任务:对于客观性的剥离同时也是对现实性的接纳。这当然不是说谢林的哲学中没有对扬弃环节的需求,内含对立的双方要获得统一,必然需要以扬弃的方式进行,因而这一术语内在地伴随于德国古典哲学的思想发展过程。对于谢林的唯心论体系而言,麻烦之处在于如何实际完成扬弃过程。缺少了内在的否定性,也就意味着现实性无法呈现自身的独立身份。在这一意义上,谢林虽也需要剥离外在于主观性的客观性,由此才能真正走出有限性,但由于缺少现实性维度,剥离客观性的任务并不能如期进行,否则会重回纯然的主观性。同一哲学之所以没有采纳扬弃方式,是因为只有与客观性相统一,方才可能获得现实性,这也是艺术在谢林哲学中居于至高位置的深层缘由。一旦对立是以否定方式呈现,统一便不再是单纯的理智直观,而是真正的扬弃,是真正“把主体和对象两方面的片面性取消掉,因而也就是把它们的有限性和不自由性取消掉”。
由此,从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到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就显示出关键性差异。在唯心论体系中,自然与自我的同一能经由理智直观呈现于意识,是因为绝对者的现实性就存在于客观性中。由此,意识的展开过程指向的是理智直观的“潜能阶次”(Potenz)。而在精神哲学体系中,理念与现实的统一之所以借助否定与扬弃的方式呈现于意识,是因为理念的现实性内涵虽也与客观性有关,却以独立于后者的方式呈现自身的存在。由此,精神的展开过程同时形成为“意识的经验的科学”。落实于审美理念,就黑格尔主张“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而言,其与谢林强调“美是以实在的方式被直观到的绝对者”虽显示出大体相同的方向,理念与绝对均构成美之为美的依据,一旦顺着这一方向进入具体内涵,区别便显示出来。如果说谢林通过规定以客观化方式存在的艺术而呈现出绝对者的现实性内涵,黑格尔则通过扬弃客观性而展示出理念的现实性内涵。在美的理念的现实化过程中,黑格尔不仅通过否定性建构呈现出美的理念的现实性内涵,以便与客观性相区分,而且通过扬弃式统一剥离客观性,从而将现实性纳入自身。在这一意义上,现实性的呈现过程固然也可以“个别化”方式进展到各门艺术之中,更重要的则是通过“特殊表现形式”来呈现理念自身的演化过程。《美学》讲演录第二部分将艺术美的特殊表现形式区分为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三个不同艺术类型,意图彰显的正是美的理念的这一现实化过程。
在德国近代美学的思想探索中,黑格尔的这一思路并非孤立的现象,席勒也曾通过“游戏冲动”切入审美状态,阐明了“否定”与“扬弃”对人性建构的重要性。在出版于1795年的《审美教育书简》中,席勒将对人性的关注由现实审视引向先验建构,由此呈现出康德的审美状态中尚未存在的新因素—引发游戏活动的“冲动”。单纯的游戏状态可以呈现于美的艺术或自然中,与意志相关联的游戏活动却须通过“人”来进行。在这一意义上,游戏便不只是一种审美状态,还拥有现实化契机,因为美作为“活的形象”意味着“他的形象是生活,他的生活是形象”。基于这一前提,席勒指出,康德所阐明的“诸认识能力的自由游戏”对于人性的建构而言只是一个开始,仅仅停留于此,人性依旧会因分裂而不复存在;为避免人性的分裂,还需要“完全彻底地、严格地理解和承认这种‘对立’,从而使这两种状态最确定地分离开来”,以便通过“扬弃”的方式来获得感性与理性在审美状态中的统一。正是经由这一建构,由游戏冲动而来的审美状态在对对立统一关系的现实化呈现中指向教化的过程。如果审美状态落实于美的艺术或自然呈现的是审美世界,那么审美状态落实于人性,彰显的则是审美教化。
就以否定性方式在统一中保持对立的逻辑建构而言,黑格尔与席勒有着相同的思路。通过将主体自身的内涵以个体化的主体的方式呈现,二者均看到了其前辈所未曾关注的新方向,从而使现实化过程获得独立化呈现。不同之处在于,席勒的“完全意义上”的人的先验解说是对康德美学思想的实质性推进,黑格尔审美理念的现实性阐述则是对谢林艺术哲学思想的持续性拓展。席勒采用的是审美立场,因而人性的先验建构呈现的是感性不断丰富的过程;通过剥离审美立场的干扰,黑格尔坚守的则是理性视角,因而意识获得经验的过程彰显的是精神的现实行程。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中,黑格尔理性视角下的思路推进对于自由的呈现意义非凡。如果理性注定要现实地呈现自身的自由本性,那么只有通过否定方式与扬弃路径,理性的自由才真正获得自身的现实性样态。
三、“艺术”进入“哲学”的理论效应
反观德国古典美学的思想发展,从谢林到黑格尔艺术哲学的探索路径,意图呈现的是艺术与哲学之间的特殊关系。这一特殊关系指向的并非近代思想的总体背景下艺术存在的不同特点,而是要彰显伴随这一思考路径而来的艺术与哲学的本质关联。由上述两个层面的纵向分梳可看出,将艺术引入哲学,源于这一时期哲学思想发展的内在诉求。无论是谢林先验唯心论中理智直观的客观化路径,还是黑格尔思辨哲学中绝对精神的现实化行程,艺术存在能作为内在环节现身于哲学的体系,正是在于通过艺术,客观化维度由此呈现,现实性内涵得以彰显。即使是在作为德国古典哲学之开端的康德那里,虽然其面对艺术问题的切入路径明显不同于谢林与黑格尔,但对于艺术在哲学体系中的基础定位并无二致。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引入艺术,核心目的亦非为了艺术自身的学科建构,而是意图解决先验哲学中自由与自然二分所带来的体系建构问题。正是基于这一前提,德国古典哲学在面对艺术问题时显示出不同于传统的特殊品性。
回顾西方思想的发展,从哲学的角度关注艺术渊源甚久。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以“技艺”()的身份解说艺术,并将其与“逻各斯”相关联。不过,亚里士多德强调技艺“是一种与制作相关的、合乎逻各斯的品质”,意在表明这一艺术虽通过制作活动而指向“逻各斯”,后者作为理性规则却只是对前者的指导。因而,艺术与哲学呈现为外在性的关系。步入近代思想后,在18世纪初期的德国审美理性主义者沃尔夫那里,艺术也被引入其哲学体系,关于艺术和艺术作品的科学被归属于“艺术的哲学”(philosophy of the arts)。不过,从这门学科的核心目的是“要对艺术和由艺术产生的作品的规则给与说明”的角度看,沃尔夫对这一问题的处理方式并未远离传统思想对艺术的定位。虽然承接了来自莱布尼茨“多样性之统一”的观念后,艺术所依据的不再是理性规则,而是与“单子”的个体化原则有关的“完满性”,却在本质上依旧延续着古希腊哲学的认知路径,沃尔夫将这门学科也称作“技艺学”(technology),其缘由正在于此。
然而,从德国古典哲学开始,艺术与哲学的关系发生了特殊变化:由艺术按照理性规则建构自身转换为哲学需要艺术来获得自身的体系建构。发生这一变化的缘由可从艺术与哲学两个角度进行梳理。从艺术角度来看,在近代思想的总体背景下,艺术努力摆脱传统的技艺身份,获得作为“自由艺术”的本色,并不只是对艺术自身学科独立性的呈现,还在于构成其核心的感性因素在获得独立时的现实性指向。将艺术的存在与天才相关联,成为“天才的艺术”是这一指向的重要标志。就哲学角度而言,伴随近代以来的思想推进,主体在可感与可思两个层面完成对普遍依据的建构的同时,还须让这一普遍依据呈现自身的现实性。然而,拥有了感性内涵的普遍性在获得自身的呈现时,已经无法借助亚里士多德的路径,直接将作为形式的理念与质料相结合,而是需要同时提供这一由感性关联而来的客观性维度,天才的艺术所呈现的感性实在性,满足了这一要求。由此,当从哲学的视角来接纳艺术时,关注的重心便不是对艺术自身独立自足性的阐明,而是拥有自足性的艺术如何以客观性身份参与了哲学体系的现实性建构。
从此前的思路梳理可看出,当谢林与黑格尔意识到艺术对于哲学客观化诉求的必要性并将艺术存在接纳为哲学体系的内在环节时,其探索路径彰显的是西方近代思想的总体方向:将彼此对立的因素统一为整体,以获得自身的现实化内涵。承接由费希特而来的从自我设置非我并统括非我的对立统一的逻辑路径,谢林首先由作品视角切入艺术活动,通过“理智直观”这一特殊方式,他以理性来规定艺术,既显示出同一哲学的直观特性,亦呈现出绝对者的“潜能阶次”。在由艺术家的路径切入艺术存在时,黑格尔则通过阐明对立之中的“否定性”因素,不仅显露出思辨哲学的理性本色,而且经由统一之中的扬弃环节,展示出美的理念的现实性内涵。这一理论探索使得艺术成为哲学,也给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带来独特的理论效应:现实性的展开彰显的是历史的向度。如果理性并非单纯的思维规定,而是以自由为本色的创造性活动,那么艺术与哲学的关联便不会是亚里士多德的形式与质料结合后的“实体”,而是必然会将感性与理性相结合的现实性也纳入其中的“主体”。这意味着,现实的呈现只是开端,历史的行程才是真正目的。当内涵之现实性的获得同时伴随的是意识的展开过程,那么这一展开终会指向历史的向度。
基于这一思路,人们常将宏大的历史感认可为黑格尔哲学的本质特征,回溯这一思想的实际演进便会发现,对历史向度的呈现并非只出现于黑格尔的哲学,早在谢林强调以“潜能阶次”方式展开的客观性存在中,历史的意蕴就已内含其中。通过对艺术哲学如何可能的追问,谢林的同一哲学虽呈现出两种对立因素的直接关联性,却并非为了让自己成为斯宾诺莎主义。当谢林强调,其整个知识学的任务是“解释主观事物与客观事物之间的和谐的最后根据如何对自我本身会变为客观的”之时,就意味着客观与主观的统一过程同时也是“自我”通过理智直观努力的结果。由此,先验唯心论体系已不单纯是对主观与客观及其统一的逻辑分析,伴随这一分析而来的,还有意识之成为自我意识的全部过程。正是这一点构成了近代德国观念论的内在品性:自由的本质并不是有待描述的理论对象,而是在不断创造中呈现的历史过程。
不同之处在于,在谢林的先验唯心论体系中,由客观性一极返回主观性一极借助的是理智直观,呈现的是二者之同一。其所导致的结果是,意识的展开过程虽也以“潜能阶次”形式呈现为层级上的递进过程,这一过程却从未离开客观性一极。在对自我意识的呈现中,艺术之所以处于与主观性相对等的另一顶端,原因并非艺术在这一过程中占据绝对重要的地位,而是因为在将艺术存在与绝对自我相关联时,这一关联所带来的现实性内涵尚未获得自身的独立性呈现。因而,作为“自由和必然的最高统一”的艺术必然会现身于历史行程的初始阶段,而亲身参与这一开启的艺术存在同样会伴随呈现绝对的整个历史过程,这使得谢林哲学的历史向度呈现出诗意的气质。而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由客观性返回主观性的过程借助的是对立中的否定,呈现的是扬弃式统一。这意味着,由意识到自我意识的现实展开过程恰恰是对客观存在的不断剥离的过程。在绝对精神的现实化进程中,艺术存在之所以被置于精神哲学的第一阶段,原因也并非在这一体系中艺术处于较低位置,而是因为对于精神的现实化过程而言,艺术因其自由的本质而成为这一过程的真正开启者,精神的现实化过程只有立于这一起点,才能真正开始现实行程,也只有离开这一起点,才能真正呈现历史过程。两相比较,黑格尔艺术哲学的真正贡献并不在于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而是让这一统一过程以独立方式呈现出来,从而彰显出历史行程的现实化样态。
然而,也正是缘于这一历史性的展开,艺术在通向哲学的过程中显示出自身在这一体系中的真实命运:伴随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建构,艺术存在呈现出现实的内涵,展示为历史的过程,却也因这一呈现和展示而“导致一般艺术的解体”(Auflösung der Kunst)。单就哲学视角而言,这是逻辑进程的必然状况,从谢林将艺术作为理智直观的基本呈现到黑格尔将艺术置于绝对精神的首要开端,均已预示了这一探索路径的最终走向。艺术所呈现的客观性只是思想在获取现实性时所由以借助的因素,其是否真正存在并不对思想所需要的现实性造成影响。因而,当艺术作为客观性一极而被接纳为哲学体系的要素时,恰恰也是这一体系从一开始就在剥离艺术的客观性。转换至艺术视角,现实性的呈现恰恰与客观性内在相关,一旦没有了客观性,现实性又如何推进自身的行程?艺术的解体凸显的正是这一悖论。
人们面对这一状况颇为纠结,因为它呈现出逻辑上的完美自洽,却与现实的实际状况全然不符。殊不知,潜藏于这一状况中的思想实质是:如果哲学的路径最终获得的是对于绝对的知识,那么艺术在其现实环节中的解体本质上同样属于艺术与哲学相关联的理论效应。当黑格尔指出,在艺术发展的浪漫型阶段,“主体性本身已达到了自由与绝对,自己以精神的方式进行活动,满足于它自己,而不再和客观世界以及个别特殊事物结成一体”,因而以“喜剧”方式呈现的“主体”与“客观世界”的分裂指向的正是艺术的解体,这并不意味着艺术方式的不复存在,而恰恰是历史向度对于自身本质的呈现。如果绝对理念获得自身之内涵的条件是现实性的独立,那么艺术正是通过历史的展开来呈现对客观性的剥离,历史的终结所带来的艺术解体只不过是这一过程的极端化呈现。然而,正是通过这一极端化呈现,艺术彻底转换了自身的存在方式:剥离了客观性的艺术由于丧失了当下性而成为“过去的事”(ein Vergangenes)。换言之,理念通过艺术而来的历史展开,同时也意味着艺术经由对当下性的剥离而拥有“过去性”,解体的目的是呈现“过去性”的完满状态,正是借助于这一环节,艺术方得以表明其所展示的现实性已彻底“转移到我们的观念世界”。在分析黑格尔的艺术哲学所内含的这一现象时,海德格尔将“伟大艺术本身的这一终结”(dieses Ende der großen Kunst)与“历史性的瞬间”相关联,强调的便是由历史性所彰显的艺术的“过去性质”。
不过,从绝对理念的角度揭示处于历史行程中的艺术存在的本质,虽可以化解艺术之解体所凸显的悖论,却未能消除这一解体所带来的现实冲击。这是因为,带来冲击的缘由并不仅仅在于人们依旧会在日常生活中获得对于艺术之现实存在的切身感受,从而也可以如黑格尔所说的对艺术进行科学研究,更在于面对艺术与哲学的关系时,思想的世界还拥有另一条重要的探索路径。人们之所以尝试将哲学中的艺术存在与日常生活中的艺术存在区分开来,以表明艺术的解体与终结只是针对黑格尔的逻辑体系而言,而在现实生活世界中艺术依旧可以以自身的方式存在,是因为正是在这一事实上也符合黑格尔解说的区分中,艺术通过两种不同境况的对照将潜藏于背后的另一条路径显露出来:艺术固然可以通过自身之解体的方式进入哲学完成体系的建构,它也同样可以通过保持自身之自足性的方式来解决哲学体系建构的问题。在德国古典美学中,前者呈现的是从谢林到黑格尔的理论推进,后者彰显的则是康德对于近代艺术思想的理论探索。
虽然康德对待艺术的思路与谢林、黑格尔相比显示出明显差异,但是并不意味着康德将关注重心置于具体的艺术理论。正如此前的概要梳理所指出,《判断力批判》对于审美判断的解说虽然给美学的学科建构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但康德的探索路径首先聚焦的是体系的诉求:解决前两个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在先验哲学的建构中所带来的自由与自然的分立。在由这一问题背景而关注到艺术领域,以期通过艺术的现实存在获得解决问题的路径时,康德的切入视角发生了反转式变化,与前两个批判中所以之为前提的规定性判断不同,康德发现并阐明了一种新的判断—反思性判断,并将其作为审美判断的逻辑基础。正是由于这一新的视角,康德在承接近代思想对“美的艺术”的关注时对后者做出先验哲学层面的阐述。
无论是词源学的梳理,还是概念自身的内涵剖析,艺术在近代思想中的呈现都与古典时期的存在模式有着显著不同。亚里士多德将艺术称作技艺,并非着意呈现古代思想世界“技”“艺”不分的历史实情,而是意图强调,给艺术提供规则的是可被模仿的理性。对近代世界而言,感性经由主体路径成为建构思想的内在因素时,将艺术与情感相关联就成为艺术呈现自身存在的主导思路。1746年,法国学者夏尔·巴托明确将艺术区分为“以愉悦为对象”的美的艺术和“以人的需求为对象”的机械艺术,并依据这一区分将诗歌、绘画、音乐、舞蹈、雕塑五种艺术门类归属于前者,目的是建立一般意义上“美的艺术”的学科体系。重要的是,这一探索过程虽是对自西塞罗以来“自由艺术”的承接,却又有着实质性不同,除了非实用这一层内涵外,区分标准还增加了主体的内在感受。换言之,美的艺术既无关乎实用,亦不涉及利害。事实证明,后者对此后的美学理论建构产生了关键性影响。对于近代思想的发展,“审美无利害”构成基础且核心的观念,而美的艺术与作为自然禀赋的天才相关联也成为这一主体转向的必然趋势。
在接纳对美的艺术的这一探索路径时,康德所做的实质性推进在于,将“愉快和不快的情感”(Gefühl der Lust und Unlust)与主体的鉴赏能力相联系,通过对构成鉴赏之基础的审美判断的先验解说,为“美的艺术”(schöne Kunst)的呈现提供理论基础,也让脱离技艺之后的艺术本色首次得以显示。康德将艺术与鉴赏相关联,固然有着沟通两个领域的体系诉求,却也从中揭示出对艺术自身的存在起奠基作用的审美(感性)本质。如果说须得经由想象力“在它的自由中”与知性“在它的合法则性中协调一致”,艺术才成为美的艺术,那么正是在审美存在中,艺术不仅呈现出自身的现实性,而且以自身的自足性完成了先验哲学的沟通工作,并由此成为这一哲学体系的内在环节。
人们常常从德国古典哲学的理论推进中来把握美学思想的转换路径,这固然符合这一时期的总体思想背景,却未必契合美学思想自身的实际演进。这里,强调美学与哲学的区分,不是为了彰显美学自身学科独立性的诉求,而是意图由美学的视角反观这一关联。在近代思想的理论推进中,美的艺术作为天才的艺术固然因其自身的客观性而契合哲学的现实化路径,更重要的则是,艺术的客观性在呈现学科独立性的同时,也彰显出构成学科之基础的特殊的思维路径。因此,如果不从哲学体系建构的视角切入艺术存在,而是从审美存在的视角审视艺术通向哲学的探究过程,艺术伴随近代思想转化而来的另一种呈现方式—艺术成为“美的艺术”,就成为艺术在融入哲学时所无法回避的思想背景。由此,一旦不是从哲学的角度审视艺术进入哲学体系的路径,而是从美学的角度来反思“美的”艺术成为艺术“哲学”的轨迹,德国古典美学的理论演变过程就不单纯是艺术如何成为哲学的过程,而是紧密相连的前后两条思路的交错与转换。
在美学思想的近代发展中,艺术世界曾因自身的无关利害而被认为是纯粹的、理想化的存在,然而恰恰是在美的艺术中,真正的现实性通过审美存在的当下性得以呈现。康德借助对审美判断的先验分析表明,美的艺术能成为沟通自然与自由的桥梁,在于其作为存在方式呈现出这两个领域所未曾拥有的特质:审美判断的“单称性”。对于审美领域而言,这一特质的关键之处在于,出现于审美存在中的艺术与自然会因此改变彼此的关系,它们借助于“美的”而拥有了内在的相关性。正如康德所强调:“艺术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它是艺术而在我们看来它毕竟又是自然的时候才被称为美的”,而自然只有在“它同时看起来是艺术”时也才是“美的”。这当然不是说,艺术与自然须得各自转换成对方,而是意图彰显审美存在作为中介所产生的实际效应。“通过自由而生产”的艺术由此与自然相结合,呈现为整体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以“美的事物”(einschönes Ding)的身份出现于审美存在的自然,并不是一个有待被规定的质料,而是通过“无限制”(Unbegrenztheit)来凸显自身的“总体性”(Totalität),而自然正是凭借这一“总体性”特质让艺术获得其与自然相关联时的客观性。如果说通过“美的艺术”所呈现的整体性,康德完成了自由与自然领域的沟通工作,那么凭借“美的自然”所彰显的客观性,19世纪初的德国观念才得以开始其体系建构的工作。
然而,如果说艺术的这一客观性成为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走出绝对自我的起点,那么也正是内含于这一客观性中的“物性”,成为哲学的理性思维全然无法进入的因素。由此,在艺术被哲学接纳并成为艺术哲学的过程中,意图消除审美存在中的感性视角,目的是剥离伴随审美存在而来的“物性”因素,以便艺术哲学可以实现“在观念里呈现艺术中的实在东西”的任务。在这一意义上,谢林虽然让艺术成为理智直观的客观化呈现,却与近代德国浪漫主义并无实质性关联,强调艺术作为客观性一极的重要性,固然也会由此肯定创造艺术之天才能力的重要性,却不意味着哲学是以艺术的方式呈现自身。在进入艺术之时,哲学所关联的理性思维方式其实已同时改变了艺术自身的存在方式。谢林虽未能最终离开这一客观性维度,却通过理智直观改变了客观性的实质,剥离了审美存在的本色后,艺术存在在物性因素的隐退中成为由理性规定从而也归属理性的客观存在。也正是立根于此,承接谢林思想的黑格尔借助于对否定性的建构,不仅在与艺术存在的关联中获得独立于客观性的现实性,而且以扬弃式统一剥离这一存在中的客观性因素,为的是能够在现实性的历史向度中彰显自由的本色。
人们通常以理性与自由代表德国古典哲学的精神特质,这无疑是后者对西方思想的重要贡献,德国观念论将艺术引入哲学的核心目的正是要呈现这一精神特质。如果说哲学是借助与艺术的关联呈现出自由的现实行程,那么艺术也正因与哲学的关联而彰显出理性的本质:打破艺术之作为整体的存在,切断与物性因素的关联,呈现内含理性规定的现实性。然而,如果艺术存在中的物性因素并非亚里士多德实体概念中的质料,其拥有客观性的前提首先在于审美存在提供的感性根基,那么由鲍姆嘉通开启并经康德而获得先验解说的感性视角则显示出特殊意义。正是在这一思路的推进中,奠基于审美存在的艺术非但没有扬弃自身的感性存在,而且恰恰是在对这一感性存在的保存中解决了哲学体系建构的问题。在这一意义上,将艺术与美学相关联,成为美的艺术才是更契合艺术之本性的存在方式。更重要的是,审美存在不只是使艺术成为美的艺术,它还具有更为基础的奠基作用。当艺术存在中用以提供客观性条件的物性因素是通过审美存在而得以呈现时,它也恰恰因此而构成由谢林到黑格尔的德国观念论获得思想之现实性的前提。
基于这一思路,将艺术引入哲学以呈现自由的理性路径虽显示出观念论的内在精神,本质上彰显的却是德国古典美学在推进过程中的思想变奏:美的艺术因其客观性本色而呈现出对于高扬理性的德国观念论的关键意义,后者在追求自由的思想发展过程中却未能遵从由客观性而来的现实化路径,而是在获得现实性的同时扬弃了这一客观性。艺术在其现实化行程中通向自身的解体正是哲学扬弃客观性所带来的理论后果。不过,艺术因为自身的解体而最终以“过去”的身份进入德国观念论体系并不是一件应该遗憾的事情,即使是放下艺术与哲学相关联所呈现的现实内涵与历史向度不提,单就艺术世界自身的存在而言,这一解体也以极端化方式凸显了艺术的审美本色。正是通过理性视角下艺术之必然解体的过程,艺术存在中感性之维对于艺术存在的根本重要性才得以彰显。艺术之成为哲学时所极力排除的客观性维度,恰恰是在感性思维中才得以保存的作为艺术之“物性”的坚实与厚重。更重要的是,当现代西方思想一反传统对理性的依赖,将感性存在的当下性作为呈现真理的出发点时,美的艺术所内含的感性思路恰恰成为当代思想中基础性逻辑路径的先行者。在这一意义上,由“美的”艺术到艺术“哲学”,固然是对理性与自由的高扬,却也以自身的解体彰显出“美的艺术”的现代性之路。
图文:卢春红
排版:赵明哲
审核:由阳 秦曰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