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重远：七尺堂堂张镇江

黄重远，号老农夫，深圳土著，深圳市长青诗社荣誉社长、深圳市诗词学会荣誉顾问、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张镇江先生又名江城，字日帆，又称一帆，龙川县黄布镇人。（1874—1941），一生著作颇丰，文革时遗失甚多。2009年其孙张翼燕、张确姐弟编有《张镇江文存》。

张镇江先生二十一岁时为前清“秀才”。废科举后又进入惠州师范学校就读，累计攻书二十余年，是一位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1913年先生与张化如先生合作首创龙川县立中学，次年张化如投笔从戎，先生接任校长，直至1928年。

1926年春，先生编写话剧《烟长末日》，组织演出，讽刺评击时任县长陈逸川吸食鸦片和贪污渎职，先生及数人被县长率军逮捕入狱。先生一身正气，毫不屈服。此“戏狱冤案”轰动全县，波及广州。狱中先生积愤成诗，不屈不挠；县城与省城，各界人士义愤填膺，形成抗议热潮。最终陈逸川被撤职，先生得以平反昭雪。

先生在此被迫害过程中以及事后，有感而发，创作了两百余首诗，合成《龙川戏狱杂咏》，其中赤子之心，正义之声，不屈之情，感天动地，足见先生铮铮铁骨，凛凛豪情。我们来看看两首慷慨诗，堪称生死之歌的七绝：

勘  破

人生世上一微尘，宁掷头颅不辱身。

倘使是非公道在，慨然一死已成仁。

      诗意为勘破人生，视同微尘，为了公道，宁死不辱身。全诗直率自然，慷慨悲壮，“慨然一死已成仁”，足见作者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慨。此诗精神境界堪比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昭日月。

勉  死

断头台上许从容，血染新民意气冲。

七尺堂堂何足死，纵然痛苦数分钟。

勉死：意为面对死忙也需努力。出自陆游《自勉》，汝虽老将死，更勉未死间。

此诗堪比夏明翰烈士的就义诗:“砍头不要紧，只有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碧血翻滚，浩气四溢，慷慨激越，视死如归。充分体现中华民族精英舍生取义的民族精神和气质。“七尺堂堂何足死，纵然痛苦数分钟。”奋笔疾书，形成直率自然、雄浑沉着的风格；语言朴实易懂，却又悲壮沉重；行文流畅，而又大义凛然。具有强烈的文字感染力和巨大的社会历史价值。

再来看一首：

下邑沉沦小地狱

下邑沉沦小地狱，神州黑暗大牢囚。

何时打破巴斯的，还我人权得自由。

巴斯的:即巴士底狱。在法国巴黎市区的东部，十四世纪关押政治犯的监狱。

以小县城监狱联想神州大牢，又以世界闻名坚固无比的巴斯的监狱将神州大牢形象化，层层递进，不断深化主题，描绘了黑暗的强权政治统治现实。结句顺势而出，为正义而高声呐喊，振聋发聩。警策效果十分有力！向黑暗势力挑战的强烈勇气已远远超越了“只读圣贤书”的传统文人的思想境界了。这在民国初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正面思想。如此先进人物，实在难得。

从其他作品中我们还见到诗人并不囿于一已之辱，而是推已及众，以“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说出自己的心愿:“寄语东君勤爱护，莫因锄桂并伤兰。”希望上苍不仅还自己和同伴清白，更希望世道公平，不伤及所有人。虽然“今日落花流水去”，期望“他时结果仗群贤。”在狱中依然希望贤人良士能恢复和发展家乡的教育事业，期待桃李盛放，硕果累累。

先生除了《龙川戏狱杂咏》诗组两百余首外，还有《摘宦三贤》、《读史八十五章》等数组咏史诗，以及《霍山放歌》、《归耕》等诗组，凡千余篇。我们再来看看《谪宦三贤》其中一首：

雷江谪宦吊三贤

雷江谪宦吊三贤，毒杀吴公最可怜。

芳草萋萋陈迹渺，几回搔首问苍天。

雷江:东晋太和三年(公元 368年)，析龙川置雷乡县，其管辖地域，与今天的龙川县相当。雷江指代龙川。

三贤，指三贤祠，位于与佗城隔江相望的南山。原为二贤祠，南宋宁宗嘉泰年间(1201--1204)首建，祀苏辙、陈次升。元末毁于兵火。明万历六年(1578)知县林庭植主持重修，增祀吴潜，改称“三贤祠”以纪念贬谪在龙川的三位忠臣。

《谪宦三贤》所咏叹的是北宋的门下传郎苏辙、侍御史陈次升，南宋的左丞相吴潜，这三位流放龙川的贤者。作者不仅深切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而且崇敬他们的人格。三谪宦都为龙川做了不少好事，受到百姓赞誉，苏陈两位幸得以脱身转任他处，唯有原职位最高者左丞相吴潜被大奸巨恶贾似道派人毒死在龙川。

此诗写得沉郁顿挫，作者尤为感叹历史上的“三贤祠”已不复存在，早已埋没在荒烟野草之中。转句“芳草萋萋陈迹渺”，意境深沉足以感人至深。结句“几回搔首问苍天”，余音袅袅，引导读者深入追寻作者的悲伤之心、低回之情，让作者一道共同缅怀纪念这位历史忠臣。由此可见作者也是一位民族忠贞志士。

《读史八十五章》是张镇江于1926年3月31日出狱后陆续写成的古风诗组。咏叹对象大多是在人类历史上做出过重大贡献或者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佼佼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成功与辉煌总与困难挫折的历练关联。诗言志既言情，我们可从侧面了解诗人胜利出狱之后高涨的政治热情和喜悦心情。

作者在诗组最后有《结论》一章，道出了创作主旨和情感线索，诗曰:

横览东西史，上下数千年，

无数遭刑者，尽是时世贤。

或为大作家，简册千古传。

或为主不道，残虐相株连。

或为奸凶构，冤死动人怜。

或为政敌陷，责恨在九泉。

人生不困辱，志节安得坚。

嗟予逢忧患，亲尝吏拘挛。

感之欲太息，读史意拳拳。

一觉南柯梦，出世自悠然。

由此可见，诗人对于历史人物的成就和功绩的评价，重点在于赞扬他们在遭受邪恶势力迫害，或者事业遭遇挫折时依然奋斗不息的坚强意志，赞扬他们为着崇高的理想和信念而勇于献身的大无畏精神。这种史观与作者受挫经历密切相关，值得关注和肯定，成就与挫折形成了必然关系，符合历史现象，具有鲜明的历史唯物辩证观。

值得特别提及的是，诗人的眼光不仅投向清朝之前历史上公认的人物，对于作者所处时代的同龄革命家政治家，也给予热情的关注和赞颂。如《谭嗣同》、《孙中山》《廖仲凯》、《陈独秀》等篇章，无不是热烈呼唤和赞美社会变革，赞扬这些革命家敢为天下先的胆识和勇气。同时也充分体现当时诗人高昂的政治激情。

我们来看看其中一首：

谭嗣同

近世奇男子，首数谭浏阳。

忠肝与侠骨，儒佛撷其芳。

维新十七日，坐待捕不亡。

试观变政史，流血国乃昌。

谭浏阳:谭嗣同(1865-1898)，湖南浏阳人，近代改良派政治家、思想家，人称“谭浏阳”在戊成变法中以舍生取义的大无畏精神，为世人称奇。

儒佛撷其芳: 谭嗣同著有《仁学》一书，撷取儒家和佛家的精华。

维新十七日，坐待捕不亡：谭嗣同于1898年8月，参加变法，仅17天，变法运动失败谭嗣同遭通缉。其时，他有机会逃出北京，但他坐而待捕不愿逃亡，准备用自己的血来警醒国人。

全诗着笔直率自然而沉郁顿挫，前三联叙事，尾联一顿，点题发出感慨。“流血国乃昌”！此乃千古绝唱！同样振聋发聩！与毛泽东“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异曲同工！道出了中国历史的必然。何其警策！

狮子岩题壁

我来奔走呼号日，问尔鼾睡到几时。

人说亚东有睡狮，至今张口未为疑。

狮子岩：在霍山观止岩之巅。岩壁有靴样印痕，据传与相距几十里之遥的龙川佗城狮子石上的印痕，左右恰成一对，叹为奇迹。

亚东:今称东亚，此处指中国。

睡狮:拿破仑曾说，中国是一只睡眠中的狮子，一旦被惊醒，整个世界都会为之震动。

狮子岩为霍山美景之一，先生此诗，不专写景，而是托物抒怀，借狮子岩如睡狮未醒之意象，期待祖国强盛，抒发爱国情怀，拳拳赤子之心可见一斑。

先生因经历政治挫折，故多有直率沉着之政治题材诗。而体现高雅淡泊情怀的闲适之作也不少。例如：

月  池

月池水满聚浮萍，水马腾骧跳不停。

朝起静观鱼跃浪，半塘虽小敌沧溟。

月池:客家屋前半圆形水塘。水马:疑指在水面上浮游跳跃的昆虫。

全诗风格清新自然，绮丽英爽。诗人蒙冤获释回到家中，不受世俗之事烦扰，找回童心，对水马跳腾,池鱼跃浪这些极其平常微小现象，却产生极大兴趣。描绘出一幅和平宁静而又细致典型的客家风情画面，让人读来心旷神怡，悠然自得。末句“半塘虽小敌沧溟”，字面极其夸张，读来却亲切自然，可见其心胸豁达，心情愉悦之极致程度。堪与“白发三千丈”媲美。

再看一首田园诗：

一弯清水绕前村

一弯清水绕前村，四境鸡鸣犬吠喧。

此作亦清新自然，实景实情，平白如话，不事雕琢。转句自然妥帖，末句不关门看似直白，实却余韵无穷。诗人把自己对家乡清晨美景之爱表达得淋漓尽致。一-关什么门，闭什么户!谁不爱赏家乡的山水和明月，谁不爱听家乡的鸡鸣犬吠？全诗不着一个爱字，以营造诸多意象，生动形象，表达了作者对家乡的极致热爱。近乎“鸡声茅店月”之风致，这种白描手法十分成功。

再看一首：

雷  声

雷声霹雳打黄昏，向晚淋漓望眼浑。

昨夜田头逢旧雨，今朝履齿印新痕。

孟浩然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之名句，内涵丰富，余味隽永。此诗尾联也近乎此法，因为“昨夜田头逢旧雨”，所以“今朝履齿印新痕。”而“印新痕”同样与问花落知多少一样，给读者予无限想象空间：为什么要出门，出门看到了什么，感受如何。等等问题都耐人寻味。余韵袅袅，便是好诗。

最后来看一首少有的七律：

东山暮钟

寺门环水水淙淙，薄暮东山动远钟。

谷口有云飞半岭，渡头无语答层峰。

转头只在尘心淡，觉道何堪世味浓。

灯火一龛供佛老，几人猛省快扶筇。

此律中二联对仗工丽，尽显律诗功夫。首颔联极尽视听之娱，动静皆宜，以动衬静，意境幽深谧静，衬托颈联禅意主题，尾联“扶筇”意象，实为顿悟象征，蕴喻脱俗入禅后远离尘世，回归安谧。其主旨在于劝世，劝世人也劝自己一一少些世俗之心，莫沉迷尘网。此诗是作者少有的含蓄婉转之作，极具禅意，笔法清新柔厚，意味耐品。

以上所列举张镇江先生十一首诗作，并略加注释评析。可窥见先生诗艺出色，风骨不凡。他是一位具有先进文化思想的教育家，也是一位作风正派、诗艺高强的现实主义诗杰，不愧是龙川县民国期间文教界一代宗师和诗坛翘楚。其现实主义诗风在整个岭南地区极具影响力，并值得研究和发扬。愚以为张镇江先生足以作近代岭南诗派代表人物。

黄重远2024年10月12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