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面对家庭的接连变故,即使罪人也难逃内心的愧疚和自责。
——题记
前一阵,我听说卫生所来了位奇怪的犯人。他突然倒地,四肢抽搐,像“羊癫疯”发病时的样子,区别在于没有口吐白沫。围观的人越多,他抽搐的越厉害。周围人怀疑他有“装病”的嫌疑,经过检查,医生发现这名罪犯各项生理指标正常,在病历上做了“癔症”的诊断结论,在挂了两瓶生理盐水之后,他就恢复正常了。
在房国(化名)恢复正常后,我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他只是偶然犯病,身体又很正常。可是,一天他所在监区的监区长找到我,说收到房国母亲寄来的信件,信中说母亲病情严重,大概时间不长了,监区想和我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助房国疏导一下情绪,避免他再次犯病。于是,我到监区准备找房国聊聊。
01
“家庭接连变故让我喘不过气”
见到房国时,他正在参加服装设计的矫正项目。30多岁的人,精神状态看上去还可以,看起来也比较容易交流。我们在工作室里找了一个较为安静的地方,坐了下来开始了谈话。在我表明来意后,房国说内心压抑了很多东西,不知道跟谁说,也不知道怎么说。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父亲是在2018年去世的,好不容易一年挺过来了,现在母亲又生了重病。我觉得这些都跟我有关系。父亲在老家开了一个餐馆,每天早上去菜场买菜。2018年9月的一天,天还没有完全亮,父亲就起来去买菜。走着走着,突然,一辆大货车从对面冲过来,一下子撞向了父亲。父亲当场身亡。如果我在家里,买菜就会自己去。父亲不去,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件事发生后,我又想起来一件事。2017年有一天,家门口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条小蛇。我赶它走,它却不动,后来我把它弄死了。父亲是属蛇的,把这条蛇弄死了,就意味着要了父亲的命。
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来监狱会见,由于手续不全,当时未能相见。母亲回家后写了一封信,告知我这些情况。在收到这封信后,我真是又急又气。突然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躺在地上,四肢抽搐,没有了知觉。民警把我送到医务所,医生也没有检查出毛病。这种情况,在第二天又发生了两次,发作之后,没有觉得什么不舒服,就是觉得关节很疼。
年前叔叔来接见时,告诉我,母亲得了癌症。我往家里打电话,母亲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以后出来了,妈妈不在身边,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房子已经买好了,以后好好过日子’等等。母亲得的是卵巢癌,本来打算到上海动手术的,但医生说动了手术要大出血,不能做。后来又听说转移到骨头上了。前一段在浙江化疗,她一个人在医院,也没有人照顾,很不方便,后来就回去了,如果我在外面,就能伺候她。后来又打电话,她说‘太难过了,真不行打一针就过去了’。听到她讲这些,我当时就哭了,我妈还以为我有一个月就出去了,我说是一年零一个月,她说快撑不住了。打完电话,我这个病又发作了,还被送到了外面的医院。”房国讲着讲着,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听着,也觉得很伤感。
对于母亲的病情,房国认为,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发达,母亲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应该想办法去看。他说自己会鼓励她去看病的,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他出去。
“假如病情继续发展会怎样?”鉴于房国母亲病情的严重性,对于最坏的打算,我想知道他是否有心理准备。
房国说他不敢去想。过了一会儿,他说,想听听咨询师的建议。
我提醒房国,病情的发展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的。如果好转,自然是皆大欢喜;万一恶化,也要有心理准备。母亲对他的期待是什么?希望他在监狱里能过得好,以后能坚强地活下去。但如果过得不好,压力过大,反倒让母亲担心,这也不是母亲所希望的。现在能做的,就是多给母亲写信,鼓励她积极地治疗。万一她承受不了痛苦,选择放弃,那也要支持她。房国对此表示认可。
02
“接连发病,让我难以应付”
我们一起回顾了房国既往病情的发作情况。房国说,一般都是压力很大时会发生这种情况。第一次是在2014年,家里刚养了一条小狗。房国担心小狗冷,就把它放进快递箱里,封了起来。他临时有事情要做,就走开了。等回到家里想起来时,他发现小狗已经死了。房国很愧疚,也很难过。当时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有几分钟没有意识。由于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
2017年在看守所时,有一次跟同监舍犯人争吵,他当时很生气,觉得受了很大委曲。然后就胸闷,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看守所医生给他吃了一片药,很苦,后来就醒了过来。
入监以后,两次发作都是在得知家庭发生变故之后。对于家庭给带来的这些磨难,房国说这是对自己的报应。同时,房国觉得,现在压力很大,生怕自己再次犯病,因为周围人会对自己议论纷纷,有人说自己是在装病。看来,病情本身也成为了房国的压力源。
在谈话中,我感到,房国将太多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他将父亲的去世归结为自己的问题,如果不是自己打死小蛇、如果待在父亲身边......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母亲生病是太累了,如果自己在家里可以帮母亲分担、如果自己可以照顾母亲......病情也不至于会是这样。正是这些过重的心理负担,让他的内心充满内疚和自责。我和房国一起分析了他父亲的去世和母亲的病情,哪些是他的责任,自己可以控制的;哪些不是自己的责任,是意外和不能控制的。不承担过分的责任,有助于他不至于压力过大,进而导致重新发病。我们还一起探讨了压力过大时,可以采用的调节的方法。
房国的病情,在DSM-5中被称为转换障碍。这通常被看作是对精神压力的一种反应。这两年来,家庭变故很大。而他将这些责任都归结在自己身上,承受了太大的压力,这些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再加上监狱环境条件限制,疏泄压力的渠道有限,而他的心理素质又较为脆弱,压力会通过身体的异常生理活动表现出来。
03
责任也应有边界
在探讨房国责任感的复杂性时,我们不得不深入剖析其内心世界的矛盾与挣扎。房国的转变,不仅仅是外在环境变迁的反映,更是他内心深处对自我认知与价值重构的深刻体现。他的自责与愧疚,虽源自对家庭变故的无力感,却也折射出他对过往行为深刻反思后的觉醒。
在入狱之前,当家庭一切平稳时,房国并非这么有责任心。他曾因盗窃罪被判刑一年半,缓刑2年:一次在去快递点寄送物品时,他误拿了别人放在旁边的手机。当他发现手机里的支付宝账户不需要输入密码时,他分批转出了8万元,并由此获刑。后来,他又染上毒瘾,先后多次被治安拘留,还曾被送往戒毒所实施强制隔离戒毒。这次犯罪,则是房国从一家汽车租赁公司租借小轿车,然后使用伪造的行驶证和车辆证明,谎称车辆是他本人所有,将车辆抵押给被害人,先后骗取了15万元。
然而,当家庭遭遇巨变,他身处囹圄,这种“理所当然”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悔恨与自责。这种转变,迫使他重新审视自己的角色与责任,却也容易陷入一种极端的自我苛责之中。
面对责任的阴影,房国需要找到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这不仅仅是对过去的忏悔,更是对未来生活的积极规划。我们引导他认识到,真正的责任感并非无限制地承担所有责任,而是要在理解自己能力边界的基础上,做出合理的选择与行动。对于他无法改变的事实,如父亲的去世和母亲病情的恶化,他应学会接受并放下,转而将精力集中在那些他能够影响和控制的事情上。
经过三个月的心理咨询,加上监区民警耐心细致的个别教育,房国慢慢地从困境中走出来了。现在,他已经通过电话和信件与母亲保持积极沟通,了解病情的发展,给予母亲安慰和鼓励。对于未来,他表示要通过良好的表现争取早日回归社会,用实际行动去弥补对家庭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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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稿:青浦监狱 王 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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