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这是我父亲多年前写的一部小说的名字。那时我尚年幼，未曾读过。
在父亲病重期间，整理他的东西时发现了他珍藏的已经发黄了的书稿，封面上写着——野渡无人。
可能大多数人看到这四个字第一想到的是“野渡无人舟自横”这种悠然自得的场面。不过通篇读下来，我猜父亲的意思是：渡无人，无人渡。一种在那个年代忧国忧民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并没有向父亲证实我的猜想，因为其时他已经气若游丝，不能说话了。
父亲出生在1946年，在那个年代出生的人，经历了太多的艰辛。
父亲外婆家本来颇为富裕，但战乱加上医疗条件差，他外公和一个年幼的舅舅都早逝了。外太婆带着只有几岁的我奶奶靠着在宝庆的商铺租金独自把我奶奶培养长大，因此奶奶也识得不少字，算是知书达理。
后来我奶奶嫁给了我爷爷，太外婆也就跟着到我爷爷家来住。我爷爷祖上也不算穷，但这种身份在后来反而成为了他们艰苦的原因。
父亲出生时，爷爷奶奶都还年轻，所以平常其实是太外婆带父亲。
太外婆是传统的中国妇女。善良，慈祥，坚强。父亲也深受她的影响。
解放后因为出身，好事情基本和父亲一家无缘。作为老三届的学生，高中毕业就碰上动乱的十年。中断学业的父亲通过自学，成了一名赤脚医生，给乡亲诊病，得到了大家的一致称赞。
十年动乱结束后，父亲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毕业于师大中文系，进入了教育系统。先后在学校和学区任职。
父亲学习刻苦，知识渊博。那个年代大家都很尊重有学问的人。当时很多人并没有见过他但都知道他的名字。
父亲比较开明，乐于助人。帮助过很多年轻人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以至于现在，很多那个年代的学生还记得父亲对他们的帮助。
有次和一个当省领导的叔叔聊天，他回忆当年学生时代，家里穷，交不起住宿费。我父亲就让他和自己住一个宿舍。并让他课余的时候帮助刻写那种油墨印刷的卷子模板，一张五毛钱。可以让他通过劳动来补充他的伙食费。
这次出殡的礼师在和我聊天的时候，也说起他是父亲的学生，他上学的时期年龄比同龄学生大很多，已经开始抽烟了。我父亲有次发现他抽烟并没有批评他，只是把他拉到房间，让他以后抽烟就到父亲房间来抽，别当着别的同学面抽烟。也曾让他刻卷子赚生活费。
后来父亲去了教委，乡亲找他帮助解决工作的人也多了。对那些符合条件的乡亲，父亲也是尽力帮助安排他们当民办教师。而乡亲表示感谢所送的礼品他却一律拒收。我小时候经常见到来我家送礼的，最终他们都原封不动带回去了。
眼看日子要开始好起来了，可爷爷又患病了。作为长子，弟弟妹妹又小。父亲义不容辞的承担起照顾爷爷，带爷爷去省城医院治病的责任。
后来父亲跟我说起这段事情的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在省城治病期间他的哪个哪个同学是怎么帮助他们的。从未提过一句自己照顾爷爷的艰辛。对别人的帮助，父亲牢记于心。对自己的付出，父亲却从不计较。
巨额的医疗费用也没能挽救爷爷的生命。最终爷爷还是病逝了，也留下了大量的债务。
于是父亲又开始漫长的还债。好不容易还清债务，我三姊妹的学费对清廉的父亲来说又是一个难关。
好在那时南巡讲话已经发表，中国经济开始突飞猛进。父亲毅然辞职，跨界去了当时最火爆的建筑行业。他通过自学考取了建筑类的工程师资质。我们当地最大的包工头请他去当管理，帮其与发包方结算。月薪3000在当时一般工人几百块工资的时代已经是高薪了。
在工作过程中，有次一个总包方的基层员工找我父亲帮忙，因为他们项目违规发放了奖金，要退回。而那个钱他已经用来交集资房了。我父亲毫不犹豫的借给只在工作中接触过几次的他，借条都没让他打。年底他发了年终奖就把钱还给了父亲。这只是父亲人生中的一次小事。但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几年后那个当初的小员工晋升成了国字号总包商省公司副总。我父亲在项目实施中所展现出来的效率和可靠。让他记忆深刻，再加上其实时那个包工头逐步退休的意思。他让我父亲单独出来干，给了一些适合我父亲干的项目。我们三姊妹也先后毕业参加工作了。这时我家的经济状况才开始好转。
后来年纪大了，加上我姐夫的项目需要帮忙，父亲便停止了自己的工作。帮我姐夫把把关。他其实对赚钱没有特别大的兴趣，纯粹是喜欢工作的感觉。解决施工过程中遇到的一个个难题，给他带来无限的满足。
除了工作，父亲还有两大爱好，一是看新闻联播。另一个就是抽烟。恰恰就是抽烟这个爱好，最终影响了他的健康。
在检查出癌症后，我们找了多家医院的专家诊断，大家都无能为力。
为了不让老人家有心理压力，我们一直对他隐瞒病情。在医院期间我都是24小时时刻守在边上照顾。一方面我需要提前拿到他的检查结果不让他看到，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多陪陪他，多尽点孝心。
尽管装了镇痛泵，但癌痛也是非常痛苦的。有一次他对我说，我也当过医生，其实知道自己可能时间不久了。但是装作不知道，我是怕你妈妈担心。所以有时特别痛的时候我也尽量忍住，实在受不了才哼几声。
可能是落叶归根的想法，父亲最后强烈要求出院回家。我们只好尊重老人家的意愿。
父亲回到老家这一个多月来，十里八乡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每天都有十多个，大家都想多陪陪他。但到了后期，身体日渐衰弱，孙子外孙等去看他，他怕吓到孩子们，让不要带孩子们回来。
父亲处处为他人着想，经常教育我们，和别人合作的时候，宁可自己吃点亏。吃亏是福。
患病期间父亲的排便不通畅，但他每次坚持去远一点的厕所，而不愿在近处的条件更好的洗手间。我反复问他，他才说因为他排便每次要很长时间，他怕影响别人上厕所，所以每次都去远处的厕所。这对已经腿脚不便的他来说，每多走一步都是巨大的困难。
26号时，父亲因多日未进食，已经非常虚弱了，孙子们视频的时候，告诉他，学习不错，父亲还努力的挤出笑容，非常吃力的对着视频给孩子们鼓掌。用力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得很正常。
无奈天不假年，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病魔。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始终还是在为别人着想。
殡丧期间恰逢假日，来吊唁的人都不需要请假。大家说这算是我父亲最后一次为他人着想了，就算是离开的时间都是如此。
回顾父亲的一生，经历波澜壮阔。生于艰难年代，成长于突飞猛进的大变革年代，最终止于日益繁荣的现在。如果从宏大的历史视角来看，他只是这个时代的一颗尘埃，但对我们家族来说，他是我们家族的柱石。
父亲努力学习，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努力帮助他人，处处为他人着想；积极改善家庭条件，从不抱怨的品格，是我们一生学习的目标。
《野渡无人》是父亲青年时代所作，但父亲终其一生却都是在渡人渡己。
父亲的离去对我们来说才是真正的野渡无人，可再看我们已经走过的人生路，却早已深受父亲的影响，也是在渡人渡己。这大概就是父亲留给我辈最大的财富吧。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
2024年10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