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人生丨晚霞

时事 2024-11-16 17:43 江苏

伍谷丰从镇文化站退休，75岁，精神矍铄，仍人称老帅哥。

高明从镇卫生院退休又返聘，做了半辈子B超，眼睛也像B超，看人看事穿皮透骨，七十多岁了，看小字不戴眼镜。每年的老年体检，他四点半起床，忙到上午十点，下午还有预约。

赵宝73岁，瘦高像芦柴，小学与高明同班。高明长得矮，赵宝就喊他小明。赵宝从小就见老，老了也不过头发白一点。

赵宝和伍谷丰在乡小学代课就认识了，伍谷丰教四年级语文，赵宝教五年级语文。伍谷丰能写能唱，赵宝能写能画。伍谷丰调到乡文化站，不久便转正了。赵宝嫌代课工资低，辞职搞个体，办了个芝麻大的企业。企业倒闭后，做泥水匠、做水电工、办学前培训班，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竟然干得有模有样。后来被老年大学聘去，每周为老人上一节课。

伍谷丰碰到赵宝，嗨！赵老师！赵宝还一句，嗨！伍主任！高明从对面走过来说，一对活宝，天天吵！

伍谷丰与赵宝经常去麻烦高明（做B超前是全科医生），量血压啦，扎个针啦，用探测器在肚皮上拖一拖啦，赵宝把那机器叫作“拖布”。小明，替我肚皮上拖一拖。高明把检查床的一次性床单换一张新的，赵宝躺上去，高明用润滑剂在赵宝的肚皮上抹一抹，把探测器从左滑到右，从上滑到下，仔仔细细，全神贯注，然后在赵宝的屁股上猛拍一记说，你这家伙，去年二十，今年十八！赵宝开心得咧开嘴笑起来。轮到伍谷丰了，高明说，轻度脂肪肝。赵宝说，还是当官油水足。

赵宝老婆去世那年，伍谷丰和高明用旧桑塔纳车载着赵宝到处转悠，晚上把他夹在中间散步，一面走一面相互挤怼、揭短，聊些年轻时的丑事。半年后，赵宝恢复了睡眠，又能去上课了。

第二年，伍谷丰女人住院，转了几家医院都查不到病根，最后转到大城市去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伍谷丰的体重从150斤减到110斤，眼睛凹下去，血压升起来，开始吃降血糖药。赵宝和高明天天给伍谷丰发微信、发段子：有时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有时是海鸥在沙滩上飞翔，有时是曾经垂钓的小河边。伍谷丰回复说，各项指标已经开始向好。赵宝、高明说，钱不够，我俩都准备了。伍谷丰说，有医保，我平时也稍有积蓄，够了！两人要去看他们，伍谷丰也不说医院名。

赵宝任教的老年大学有懂《易经》的同学，给伍谷丰的妻子算了一卦。赵宝在微信上对伍谷丰说，你妻子活到九十九，清明后就过关。高明对赵宝说，你宣传迷信，尽扯淡！说完高明就发微信给伍谷丰说，《易经》很有道理的。发完朝赵宝眨眼呲牙。清明节后，伍谷丰和妻子平安到家，伍谷丰蜕了一层壳，偌大的个子，像个猴精。赵宝和高明夹着他去钓鱼，去散步，去新开张的烧烤店剥龙虾……整整三个月，伍谷丰脸颊上才有了光彩，头发一染，“小伙子”又精神起来。高明挤怼他说，别太漂亮了，你看散步的老女人，都拿眼角瞟你呢。伍谷丰回击说，狗嘴吐不出象牙！高明用B超替他在肚皮上仔细地拖，说，嗨！脂肪肝轻了。伍谷丰说，高明就是高明啊！

又是一个黄昏，赵宝发微信给高明：高先生！散步否？平时都是秒回的，那天赵宝盯着手机五分钟没见回音，便对伍谷丰说，小明不知忙啥，走！去找他。本来相约在路口等的，今天两人直奔高明家。

大门紧闭，打他电话忙音，夫妻俩全不在家。赵宝说高明在医院里忙吧。伍谷丰遂拨通院长电话，院长曾是他的学生。院长说，我们正在路上，高主任的儿子车祸，没了……

天塌了。赵宝、伍谷丰面面相觑，像一对呆木鸡。然后醒过神来，一起向医院奔去。

高明服两粒安眠药，眼睛仍一夜睁到天亮。院长给高明安排了活络班头，让他既不闲着，也不累着，在工作中解脱痛苦。

伍谷丰麻烦高明的事忽然多了，他妻子的化验指标时高时低，缠着高明叫他想办法、出点子。赵宝则一个劲地夸赞高明妻子待高明真好，把他疼爱得像个孩子。又说自己这两天腰酸背痛的，吵着叫高明用“拖布”把他周身拖一拖。说，哪像你有妻子疼着，老夫老妻就是有依靠。

三人每天散步都走得精疲力尽，走得高明的眼皮合拢来，然后把他夹回家，扔在床上。

伍谷丰妻子问高明妻子，高明安眠药还在吃吗？高明妻子说，现在吃一片就能睡着了。

一个月后，伍谷丰让妻子外出散散心，她仍然不能多走路，适宜坐邮轮游三峡，吃住在船上。但他还是不放心，定要叫上高明夫妻俩和赵宝一起陪着去。伍谷丰说，医生随身带，还有赵宝这小子做勤务，嗨！

来回七八天，高明带着听诊器、急救包，拖个廿六寸箱子。伍谷丰扶着妻子，高明的妻子帮着搀扶。赵宝拖个廿八寸大箱子，自嘲是“沙和尚”，只是缺一根扁担。一行人登山涉水，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相扶相携，高明更是一路担起医生职责，随时照看全队人马。到家时，高明骂道，你们两个坏东西，把我累坏了。到家的那天晚上，果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院长电告伍老师，高主任状态正常了，你们用了什么方法？

伍谷丰、赵宝才长舒了一口气。

三人依然天天散步，村路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麦地，晚霞映照在小路上。

文字：田耀东

图片：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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