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母亲那灵巧的双手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越是像剪纸、绣花、盘扣这样的细发活,越能展现出镂月裁云的灵巧劲儿。于是,我对母亲的大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多次趁着母亲牵着我的小手去赶集或赶海的机会,仔细端详过,看不出与普通人有什么两样,由于常年的田间劳作,反而显得有点粗糙,但要做起手工活来,就像施了魔法一般,十指舞动,行云流水,一针一线,一裁一剪,无物不活,经她的手做出的手工制品,称得上是精细、精美、精致,这在十里八村远近闻名。
母亲手巧最先是在剪纸上出名的。儿时就听大姨说,母亲从小悟性就高,心灵手巧,姥姥剪纸时,她就坐在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整天缠着姥姥要学剪纸,姥姥说:“你的小手现在还握不住剪刀。”母亲到了十六岁,姥姥开始正式教她,通常是姥姥剪一下,母亲跟着比划一下,反复几遍,她就学着姥姥的样子,将红纸左折右叠,开始独立剪纸。母亲手中的那把剪刀就像一个小精灵,一张一合,时快时慢,蚕食着红纸,随着大大小小的纸屑落在炕上,一个小窗花很快就完成了。母亲把自己的处女作和姥姥剪的窗花并排贴在窗户上,上下左右打量着,发现有瑕疵的地方,再不厌其烦地重剪一遍。
一年下来,母亲与姥姥的剪纸毫无二致,姥姥会的那些花样,母亲也都驾轻就熟了。可她仍不满足,空闲时间,拿着剪刀在报纸上不停地琢磨着比划着,创新出了神话故事、京剧脸谱、人物肖像、山水花鸟等精美绝伦的窗花,显露出超出她年龄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姥姥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审视着母亲的剪纸,笑得合不拢嘴,最后,把烟袋锅往炕沿上一磕,自豪地说:“这闺女随我!”
又听奶奶说过,母亲还没过门,媒婆就走东家串西家,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可劲地夸着母亲,几天功夫,全村人都知道了母亲这门手艺。认门那天,胶东有个风俗,准媳妇要当众擀面条,要是擀出来的面条又薄又细又长又匀,得到围观的大婶大娘们的一致认可,那巧媳妇的名声很快就传开了,准婆婆脸上自然是喜上眉梢,那嘴如果没有耳朵挡着,准能咧到后脑勺。但到了母亲身上,这风俗就临时改了,街坊四邻让母亲剪窗花代替了擀面条。
炕上早就准备好了红纸和剪刀,房间里挤满了人,眼睛都盯着母亲手中的那把剪刀,屋内除了有人嘴里发出“咂咂咂”的惊叹声外,只剩下“咔嚓咔嚓”的剪刀声,不一会儿,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窗花就完成了。
随着周围环境熟悉了,母亲也不拘谨了,渐入佳境,不仅剪纸的速度越来越快,而且越剪难度越高,尺寸越大,图案越精美。眼疾手快的妇女欲先下手为强,被妇女主任拦住了,每家限领一张。两个小时后,仍有人在翘首以待,母亲只好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以前积攒的精品,毫不吝啬地分给乡亲。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大饱眼福后,打心眼里佩服,纷纷拜母亲为师。到了冬闲时节,想学剪纸的人更多,家里的火炕已经坐不下了,正巧村长的老婆也酷爱剪纸,回家吹了枕边风,便把村里的办公室给“征用”了,母亲耐心细致地讲,手把手地教,让更多的人掌握了中国传统的民间艺术。
在母亲的影响和带动下,窗花愈发受到全村百姓的喜爱,已经深深融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不仅在新春佳节,平时村里谁家有结婚生子、老人过寿等喜事,都会提前找母亲剪些应景的窗花贴在窗户和门上,增添几分喜庆色彩。母亲总是有求必应,分文不取。每年的春节前,其他村庄只要与我家沾亲带故的,即便是舅姥爷的舅姥爷那一辈,都来索要窗花,母亲的名气就这样越来越大了,以致有小贩慕名而来,想买母亲的窗花再转手倒卖,理所当然地被母亲拒绝了。即便在那个囊中羞涩的年代,母亲也保持着对民间剪纸的纯粹热爱,拒绝庸俗对传统文化艺术的亵渎。正是这些看似廉价实则无价的窗花,点缀和陪伴着每个简陋寒酸的家庭,给那些生活拮据内心愁闷的人们带来了美感和欢乐,更带来了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到了“文革”时期,驻村干部找到母亲,“以后别剪那些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多宣传毛泽东思想”。于是,母亲又开启了新的创作,一些毛主席头像和语录、斗私批修、战天斗地的红色经典剪纸应运而生,接着突击培训了多名又红又专的剪纸骨干,没过多久,每家窗户上的窗花就“旧貌换新颜”了。这一新颖的宣传形式被公社革委会树立了典型,母亲被评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这是她这一辈子获得的唯一的正式荣誉。
绣花,是六七十年代出口赚外汇的主打商品,是胶东地区传统副业,更是各村妇女大显身手的用武之地。胶东妇女大都会刺绣,但能绣出精品却只有少数,母亲可谓是出类拔萃的好手,她熟练掌握了锁链绣、双针刺绣、结粒绣、镂空绣等多种高难针法。县商业局负责绣花出口的干部都熟知母亲,每当母亲交回绣花成品,他们必定铺在展台上,驻足赏评一番:“绣纹均匀,针线松紧适宜,图案立体感强”,更有代表性的绣花制品还被陈列在展室的橱窗里,供外商选样订货。有的外商不满足看样品,提出要现场观摩,县里就让母亲参加演示,他们被母亲那眼花缭乱的飞针走线惊得目瞪口呆,最后拿出一些糖果作为答谢。
我们姊妹几个没少跟着母亲沾光,享受着市面上鲜见的奶糖美味。商业局出于对母亲的信任,只要来了图案复杂、难度很高、布幅很宽的订单,都会派人直接送到家里,点名要母亲来做,母亲一般挑选两、三个“巧媳妇”协同完成。
一大块布料里,图案和绣纹分布不均,有的地方密集,费时费力,有的区域稀疏,几针便成,如何准确统计每个人的劳动量是个难题,母亲想出了锦囊妙计:数线头。县里配发的各种颜色的绣花线都是专用的,每股100根线,每人预领几十股,最后剔除剩下的根数,就是每个人的用线总数,多劳多得,公平合理。
那些绣纹复杂、图案要用高难针法刺绣的,母亲明知费时不出活,还是一定自己完成,确保质量,仍然按着用线根数计算报酬,从无怨言。同伴过意不去,分到现金后,这个留下两元、那个塞给五元,都被母亲挡了回去。村里有个媳妇听说母亲总能拿到大单,手工费也比其他订单高出很多,就想让母亲带着一起干,母亲知道她手头慢且手艺不精,但架不住几番央求,便答应下来。
几天过后,有人向母亲告状,“那个媳妇偷偷把每股线带进厕所,齐刷刷剪去一小段,每根线短了,使用的时间自然就快了。”母亲说:“早就发现了她的小把戏,别撕破脸皮,给她留点面子吧。”这一单交货后,母亲不再叫她了。那个媳妇心知肚明,前几年临终前,提出要见母亲一面,老泪纵横地说,“那件事让我羞愧了一辈子,多谢你帮我守住了这段丑事,要不然在村里真的抬不起头了。”
母亲的手巧,在盘扣上更是大显身手。盘扣,就是用裁剪衣服剩下的布头,手工缝制成细细的布条,再盘成圆圆的纽扣,缝在衣服上。当今只有在唐装、旗袍、练功服上才能见到,但在七十年代之前,比较常见,无论是对襟还是斜襟的衣服,大都使用盘扣。母亲的盘扣手艺那是了得,一是盘扣前,缝的布条饱满不瘪、粗细均匀,这是个细腻活,更是盘好扣子的关键一步。二是盘的时候总比别人多绕两下,个头略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下左右都对称,凹凸感强。尤其在唐装上,尽显端庄大气。三是盘的扣子坚实耐用,手感极佳,即使衣服穿破了,盘扣还是不松不散。四是母亲不仅对普通盘扣非常娴熟,还精通蝴蝶扣、蜻蜓扣、金鱼扣、梅花扣等多种花样的制作。对色调单一的布头,为了增加盘扣与衣服整体的色彩反差,里面嵌入了各种彩色丝线,独具匠心,美感倍增。
每到腊月,母亲就格外地忙碌,除了给全家人裁剪缝制衣服外,就是帮人家盘扣子。隔三差五都会有人送来布头,各种花色都有,母亲不识字,担心弄混了,就按各家的民宅位置编上序号,窗台上的那张纸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数字后面还画着符号,比如×代表蝴蝶扣,△代表梅花扣,只有母亲能够看懂,从没张冠李戴,母亲的聪慧可见一斑。对前来求助盘扣的,她都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这是母亲一贯的待人之道。
白天,母亲忙年,晚上,忙于盘扣,生怕耽误人家过年穿新衣服。有一年忙到腊月二十九,还有三家的盘扣没有做好,他们坐在炕边着急地等待,当座钟在晚上十点敲响时,最后一个盘扣终于做好了,母亲捶着腰送她们出门,回来后发现锅台上多了几块豆腐和一些花生,实在弄不清是谁送的,只好收下了,这是母亲替人盘扣唯一收下的一点礼物。
母亲的手巧远不止这些,在那个主食不足、副食匮乏的年代,她想方设法粗粮细做,让粗茶淡饭多了些花样,尽可能满足家人们的味蕾;母亲缝制的衣服,都是那么的可体,她看到商店里哪件衣服样式好看,拿过来看上几眼,用手比划两下,回家便能做出来了,足能以假乱真。
现在,母亲已到鲐背之年,我时常回到故乡陪伴老人,与她聊起曾经的辉煌,母亲不再含蓄内敛,脸上露出自豪和满足的笑容。而今我又重新端详着母亲那双饱经风霜的巧手,与儿时心怀好奇的端详,感受已完全不一样了,就是这双巧手,让精美的剪纸贴在众多人家的窗户上,给百姓枯燥单调的生活带来了喜庆和欢乐;让精细的绣花制品远销海外,向世界传播着博大精深的东方文化;让精致的盘扣在人们视觉里多了美感,延续着民族服装的传统韵味和国风特色;让童年舌尖上的味道,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我情不自禁地吻了那布满老年斑的双手,这是我对母亲深情地爱,更是对那双巧手的无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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